如何說好神的故事?──讀周丹楓《喧嘩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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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的碎片》作者周丹楓膽識過人,選取了一個具爭議的議題。獅子山精神,不是;低層人物的困境,也不是;中環精英的聲色犬馬,都不是。答案是神。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葉嘉詠

《喧嘩的碎片》作者周丹楓膽識過人,選取了一個具爭議的議題。獅子山精神,不是;低層人物的困境,也不是;中環精英的聲色犬馬,都不是。

答案是神。

周丹楓也是深藏不露的作者。書名《喧嘩的碎片》,顧名思義就是由碎片組成的故事。散落的碎片需要讀者撿拾和重組,本已甚考功夫,他還選擇以極短小的篇幅,精煉又微末的語言來寫神,在在挑戰讀者的忍耐力與觀察力。

以下一同來看看作者是如何說,又為何說一個神的故事。

神之奇

神本就奇詭難測,作者應當寫得具體和實在,才能令讀者信服,但「奇」才是作者的焦點,出奇不意吧!在作者筆下,神的出場顯得相當隨意:「我」的母親從草叢撿到一尊彌勒佛。神明隨處可見,不是太離奇嗎?更奇的是,神跡顯現啊,母親左腳韌帶斷裂因此好了,神便更神化了。至此,作者理應抓住這個治療的奇幻之景大肆渲染神,誰不知作者又點到即止,拜神過程、心靈洗滌、還神結局都完全跳過,未能找到一絲神行神跡。這還不夠奇,最終之奇在於,神明顯靈理應繼續供奉,但母親卻請走這尊彌勒神!

在腳終於恢復的某個星期日,她捧著用紅布包裹的彌勒佛,徒步來到舊寨城公園對面那座有幾百年歷史的「侯王古廟」趁沒有人注意,偷偷將佛像放在一座花壇上。臨走前母親拜了又拜,口中喃喃道:「呢幾年多謝你照顧,有怪莫怪,有怪莫怪………」(頁58)

這尊佛有治癒重傷之大能,對這位母親而言可謂人生「大事」,但作者卻將之大事「化小」,甚而變成輕描淡寫至難以查考。往好處去想,作者不寫那些難以明狀、難以驗證的玄幻,又很符合神的作風。不過,不得不說的是,作者始終是理性的人,要說這是破除迷信迷思,倒不如說是各安其位,神有神位,人有人位,無法踰越。

無神無不公

難道無法潛越位份便是作者如此破格書寫神的目的?如果只留意神明神秘地治好「我」的母親的腳傷,當然能印證人無法企及神的結論。但作者接下來要討論的是更有意思的:那些不信神的人。那些沒有膜拜神明的豪宅居民,或會同樣得到神明的蔭庇,這樣便顯得神明是如斯的高大偉岸。由此可見,作者要頌揚神明是如此的無私。姑且不要太快下定論,看看作者為何要說兩次相似的話,便能理解箇中緣由。「豪宅禁止傳統祭祀行為」(頁67)例如燒衣紙,因為這種味道是「貧窮的氣味」,這是很符合現實的,另一次說「在那些禁止燒香拜佛的現代豪宅中,還有誰相信『十八層地獄』?」(頁94) 但又誰見過地獄。

作者兩次提到禁止拜神,並非只為拆穿這是虛假的形式,反而借用否定的字詞和語調,還有反問句來回答這個問題:豪宅居民不拜神不信神,也不信有地獄,所以「透過陰間的力量取得平反」、「扭轉地上現實社會的不公」(頁94),都不存在於豪宅。因此,作者不是要關心地獄是否存在,他關心的是:階層不同,道德標準便不同?毫無疑問,作者的答案不在引文之中,相反,隱藏其中又沒有明言的,才是他最念茲在茲的:現實世界解決不了「貧窮的味道」的不公,就由神明來解決吧,可是神是難以捉摸的,怎知道祂會否幫忙?想來有點諷刺。張天翼曾在〈什麼是幽默──答文學社〉解說過「諷刺」和「幽默」的意思:「不合理的也可以用諷刺來攻擊合理的,說假話的人也可以用諷刺來攻擊真話。然而幽默辦不到:幽默非說真話不可。」作者的話也能是黑色幽默。

人神同在

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佛祖觀音是神,基督也是神,究竟傷害屬誰?「﹝但﹞它﹝按:教堂﹞獨自屹立於一座小山丘之上,加上那恍若懸空的耀目銀色十字架,使人產生一種肅然起敬的仰視感。」(頁178)論字數,教堂的描寫遠多於彌勒佛;論描寫內容,教堂「獨自屹立」的孤高、「耀目銀色」的華麗、「仰視」的雄偉,而彌勒佛只是在草叢找到的一尊佛,後者怎也比不上;論崇拜人數,教堂「每個禮拜日的中午時分」,「都會有源源不斷的人走下來,在紅綠燈前等待,然後湧向樂富地鐵站」(頁178),以星期計、至耐性計,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信徒,而拜佛只一人,又怎能相提並論呢。

不過,神是不論善信多寡的,心誠則靈,一切便不成問題。作者特意把這兩段繪形繪聲的教堂描寫,巧妙地插入一句話:「不過,我母親絕不會同意。」(頁178)這位母親便是請來也請走彌勒佛的那位,也是能「揭穿」西方神明「偽善」的關鍵人物:

﹝但﹞當她得知中心屬於教會旗下後,她就立刻變成半夜被人類探射燈照到的母老虎,露出猙獰的牙齒──「唔准去呢啲地方!」死於鴉片戰爭的中國人此刻亦屍橫遍野於她的腳下,她彷彿親身經歷了這廣袤大地近代史中所有的屈辱,「中國人不能信外國神!」(頁179)

作者沒有繼續寫牛鬼蛇神、地獄這些虛構又恐怖的事物,而是以獲救信徒的「她」變成猙獰母老虎的比喻,以這種存在於現實世界之中的生物,反襯中國神明的澤被蒼生、佛祖觀音黃大仙是何等的偉大。如果這樣還不足以令人信服,作者動用中國歷史的傷口,宏觀地喚起人類的同情共感。

至此,不就突顯國族議題嗎?末句的「中國」與「外國」實在太耀眼了,沒可能不成為焦點,但不要忘記,按照語法規則,「國」是「人」和「神」的形容詞,後二者才是主語,沒有人也沒有神,其他都只是空想和空談罷,可見作者更在意的是「人」與「神」!

最後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作者如此大費周章地寫神,一時寫祂的奇,一時論述貧和富、公平和不平,一時又說要對比教堂和彌勒佛,可說是「小題大做」。

宗教之神屬於人文範疇,然而這種人文精神卻較受忽略。相較於長篇大論的說教說理或警句金句,作者千般曲折,萬般提點地喚醒讀者,人文層面的關懷就存在日常生活之中,值得回頭細看;方法可能是迂迴一些,但也可能更引人入勝。如果其中有﹝一位﹞讀者能有所發現或深思,即使未算功德圓滿,也已盡己所能,也能讓故事的「碎片」多一點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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