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筆記|我們與他們眼中的考古
每天當山頭漸漸綻放出四射的光芒,就是到了按掉恨透的鬧鐘,拖拖拉拉必須起床的時刻。我們——考古田野工作者,如農人般隨太陽作息、靠天氣吃飯。每天的日常,就是在土地上向下發掘,熟悉而重覆。
考古田野工作簡單地說,就是從土裡發掘出過去人類遺留至今所使用過的東西,最常見的如陶器(常是碎裂不完整的陶片)、石器(如鋤、斧、箭)、結構物(如家屋、田梗)等,然後繪圖、拍照、記錄、描述,嘗試「還原」這些東西原先所處時空下的面貌與關係(物與物之間的關係、物與人之間的關係)。
在進行發掘工作時,並非只有考古工作人員會在這個時間游移、跳躍的場所出沒,經常也會有發掘地或周邊地地主、左鄰右舍、路過民眾、或是工程人員等等各方人士陪同在一旁,等待著土裡面將要出現的東西,邊觀看邊好奇地發問:「挖到什麼了?」。而這個問句的出現,往往也就成為觸發「我們」與「他們」對話的開始。
但挖出的東西並不總是引人興致,畢竟不會每天每處都有完整的陶器、完好的墓葬、閃亮亮的玉器、或特殊的器物等,這座島嶼的古時人群,也從來不是以建造壯麗的建築結構為特徵。常遇見不少人就這樣看著土裡地面零零落落、沾粘上百千年沙土的陶土碎片、打磨石頭,嗤嗤笑著發問:「這什麼?值錢嗎?沒有挖到黃金嗎?」,並敘說著各自心裡所認為的考古是什麼。
「騙人啦,中國也才五千年,台灣會有三千年?」
「你有看到蘇花公路挖出來的嗎?很壯觀捏!那才是真的考古遺址。」
一句句簡單明瞭卻又帶點刺痛的短語,快速地切開了不同時空的故事存在權,也快速地將不同的出土物品貼上真偽、精緻粗糙或有無價值的辨識標籤,同時彷彿低語著,這群挖土人在烈日下做的一切都可笑至極。通常,考古遺址受到社會大眾關注的高低程度,是取決於出土物與當代價值(或說價格更為貼切)的關連程度,而年代遠近、風格手法、材質樣式、圖案形狀或深淺方向等,就未必等同於當代價值。
「那挖完之後呢?」
「現場工作結束後,成果會以報告書呈現,留下記錄提供日後再研究。」
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是源自「我們」的習以為常(或更多的其實是規訓?),但對於「我們」以外的其他人而言,實則不然也顯得遙遠。
「所以國家出錢就是讓你們寫報告?我們繳的稅都花在這裡了?」
「挖這些到底可以幹嘛?浪費時間力氣」
「趕快挖完,讓工程可以繼續進行就好。」
「你們就是在擋人財路!」
旁觀者的想法、意見,往往直切又銳利,也如棒喝般不時地提醒著「我們」──久遠事物(考古)與當代日常的嚴重脫節與難以想像。
每個人的在乎與重點各有不同,這些關注都會反應在重覆出現的對話與問題之間,每種回應呈現的是各自在觀看考古工作、出土物後的想像與認知。A認為無意義、B覺得專家藉機撈錢、C只想讓工程快點開始;除此之外,在某些人眼中,自動化機具、科技林立的今日,看到仍然使用刷子與小鏟子工作的挖土人,猶如就像看見了博物館中的「原始人」。
只是不免要說,這麼多看似交流想法、相互溝通的過程,其實很容易充滿焦慮、衝突與不理解,我們與他們的許多對話,好一點的情況是走向冷場,糟一點的則是彼此越來越大聲,更記得曾有已經要播打電話報警的情形。而當下常常能解救越發尷尬、衝突和不知所措的「我們」(或許「他們」也如此吧?),不是高深理論、專業訓練或耐心溝通,而是再一次的鬧鐘鈴響,大鳴大放的告訴每個人,不論想什麼、爭什麼,吃午飯吧!
中場休息,放鬆了,卻也重啟了另一段混亂及質疑:經過這樣一場(或好幾場)「互相學習對話」的衝撞,回頭問問「我們」自己,真的在乎這些挖出來的東西嗎?
「挖完後,這些東西也是被丟著,然後不知道何時才會再看到吧?」
有時旁觀者看得比「我們」還清楚通透。大部份挖掘出來的東西,待報告整理結束,幾乎就不會有太多機會再與其他人接觸——除非它能吸睛、能展示。因為數量上過於龐大,遺物與遺物(遺址與遺址)之間,仿若選美般,被今日的學術標準與社會價值所挑選。現場工作的我們,只是日復一日扮演著記錄遺址消失的送行者,而發掘過後的報告與原址上豎起的建築,僅予知者憑弔。
對許多人來說,考古充滿著理想與浪漫:為島嶼發掘歷史長流、追尋古代文明、解讀過去時空的人類遺留並重建土地故事等,甚至將考古學者喻為穿越時空的偵探。然而,多數時候對「我們」來說,考古工作並非這般宏大,尤其在面對著浩瀚無際的過去與現今價值交錯的瞬間,經常是在思慮裡無措,在日常中迷失。過去歷史的發掘,最終竟是期待著轉換到存摺的數字,可以讓每個工作者討個好生活罷了。
考古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挖土,動手動口也動腦的一天,已無從發現究竟是地球暖化還是身體耐熱度變差,即便搭起黑網隔阻烈日,但高溫、紫外線帶來的生理不適,已時不時動搖著工作耐性。
就在腦細胞即將滅絕之際,再度傳來一天當中最後一次的救援聲響──
鬧鐘鈴響,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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