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家庭故事 · 第四天

極端的犧牲可能是愛

灰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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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生命中的那個「空性」時刻

四年前,媽媽忽然病得非常重,幾個月後就去世了。此前,失明的爸爸是由她照顧。媽媽在的時候,爸爸覺得,老伴兒照顧自己,天經地義。但是喚作我來做這件事的話,可能也是我長得比較瘦小的關係,他總覺得被我照顧好像哪裏不對。一方面,他覺得自己還應該有一些長輩的尊嚴,是那個關愛別人的人;另一方面,實際上他總是需要別人的,這讓他很難受。有時候我帶着他出門,路人看到我們的樣子,會向我表達同情和鼓勵,説,你這麼年輕,就要承受這些,真的很不容易。


這個時候爸爸會很生氣,她怎麼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好嗎?作爲照護者,我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彷彿自己的付出不被看見。可是他也沒辦法,畢竟照護者也無法理解被照顧的人有怎樣的難受。


平常,爸爸不會直接跟我表達什麼,但是私底下可能會跟别人説,孩子不太會做飯,早上起得晚,做家務慢吞吞,之類的。因爲有時候我碰到他的熟人,他們會跟我說,哎呀,炒菜其實挺簡單的,你看,比如某某菜,應該這樣這樣炒。我才知道,哦,原來老人家跟外人抱怨過了。


當然,爸爸和這些長輩還是以正面評價爲主,説,孩子懂事孝順,曉得回來照顧老父親。但是他們幾乎都不理解一個事業上升期的人從一線城市被迫回到家鄉,中斷自己職業生涯,以家庭爲主的無奈,但是會嫌棄你家務做得沒有一個熟練的媽媽好,你需要好好學學這些。畢竟本地的長輩們都沒怎麼離開過家鄉,覺得家鄉已經是一座大城市了,喫穿住行的基本條件都ok的,你還要什麼自行車呢?


難受之處在於照顧者和被照顧的人之間認知的差異,你所付出的東西,對方並不理解。後來看了陸曉婭老師的《給媽媽當媽媽》和凱博文的《照護》,心裏似乎平靜了一些。畢竟他們面對的是更殘酷的阿爾茨海默症,那些生病的親人,不要說認知差異的問題了,他們甚至還會毆打照顧自己的人,或者讓照護者浪費創作時間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

懂得了一些道理,也做足了思想準備,然而,在最开始幾個月跟爸爸的磨合期,我還是經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真的痛苦不堪。爸爸是那種耿直、不愛誇獎別人的人,大約老中男的很多都是這樣吧。這些,加上他背地裏對我的嫌棄,我都還可以忍受。有一次拉着他的手在小區裏走,我們爲一些很瑣碎的事情拌嘴,爸爸忽然發很大的火,高聲叫嚷,我也不甘示弱,聲調也越來越高,幾乎要破音,最後,我實在壓不住他,開始尖叫,淒厲的聲音驚動了整個小區的鄰居,大家紛紛開窗向外看,以爲發生什麼事情,抑或是等待看熱鬧。


我覺得勢頭不好,而且我的目的本來是帶着老人出去溜達溜達,放一放電,免得他火氣很大,結果我們兩個都着火了,這嚴重違背了出門的初衷。再者,這還只是早上,還有十幾個小時要過,這個開頭不太妙,我到底要不要繼續帶着他往前走,接下去的一天怎麼過啊。好難受。但我讓自己停了一下,冷靜下來,念佛號,請求智慧的解決辦法,讓相依爲命的彼此在當下好過一點。


然後,我向爸爸表達了愛。我對他説,爸爸,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我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回到老家來,這是爲什麼呢?因爲我是愛你的。


此前爸爸還是預備向我發起下一輪攻擊的狀態,可是聽到我這輕輕的表達,那一刻,他忽然安靜下來,眼淚淌在他的臉上。從那個瞬間開始,磨合告一段落,開始進入相處的平淡期。


從那以後,我們還是會有爭吵,但彼此腦海中都留下了那個瞬間的痕跡,我們都清楚地記得我說的那句話,和爸爸的反映。在愛面前,認知的鴻溝、生活習慣的不同,爸爸對女權的一無所知……都顯得輕如鴻毛。


另外,我也收到過大家對我的同情,他們感慨我做的犧牲。其實我越來越不覺得這是犧牲。如果就是有這樣一場修行,我選擇的是臣服。有一次跟一位要好的朋友聊這件事,我笑着說,大約我現在的爸爸是我某一世的女兒。我當時沒有照顧好她,她夭折了。於是這輩子我從北京辭職回來照顧爸爸。朋友說,這可能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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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木蘭一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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