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连载 | 当我谈论读书时,我谈些什么(5)
高考顺利考入一所上海名校,离家去上海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临走时最惦记的还是家里的一柜书。我把书细心整理好,撒上樟脑丸,叮嘱家人注意不要让书籍受潮。未曾料到,好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这些书。我到上海后,父母随即搬到唐山,书籍难搬,都留在了东北老家。大学期间我一直没回过东北,毕业后又去了法国留学。前阵子母亲告诉我说老家楼房要拆了,跟我商量要不要把那些书卖掉。曾经珍贵的收藏,或许就要永别了。
话虽如此,我内心并没有多少伤感。我最近几年形成的一个观念是,不要为一件物品赋予过多的意义。既然这些书我都读过不止一遍,它们的价值已经实现了。而且这些书版本都很普通,若有需要随时可以重新购买。我承认这种想法是有些不近人情,我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遵循。拥有一件物品时间久了,哪怕只是一支笔,一个杯子,总会投入情感在里面。物质的东西有始有终有生有灭,早晚会消失。从小物件着手,我希望自己少些牵挂。
小时候我嗜书如命,与现在的想法截然不同。那时我对书籍极为珍稀,从不会折页或是在书上写字,恨不得读完之后还像本新书一样。小学毕业时得到校长赠书,她在扉页写上「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我心里还嫌她字丑弄脏了书。我的书自然是概不外借。曾一时兴起跟同学谈到某某书如何如何好,同学提到跟我借这本书时我就后悔了,最后想出来的馊主意是声称根本没读过只是在瞎吹牛,现在想想真是尴尬。这种爱书的心情,和小孩子对心爱玩具的重视是一样的。就像儿时的玩具最终往往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不见,这种心情也不知不觉地消退。
再继续说上大学这件事,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还辅修了法文。进入计算机学院是有些偶然的。高中教育一切为了高考,根本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专业选择和职业发展,学生报考专业都很盲目。我按照热门程度,由高到低填了六个选项,计算机是第四个。学法文也是兴之所至,没经过深思熟虑。我们大学有和欧洲交流的传统,一直有开设丰富的外语课程。学外语是件费力的事,不经过正规的课程很难学好。我想假若在大学时不抓住机会,将来恐怕再也没有学成一门外语的可能了;欧洲文学中,英国之外我最偏好法国,于是就选了法语。当时法语班里的同学都比我年纪大,都是快毕业了打算出国留学的。结果这群人里只有我最终来了法国,人生真是难以捉摸。
大学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从高中监狱式的生活解放出来,又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刚入学时整个人都浸没在兴奋的情绪里。住宿生活也让我觉得新鲜,好像是野营一样,每晚和室友们谈天说地到凌晨。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充满了昂扬的斗志,有耗之不尽的精力。
中国大学的特色是严进宽出,一旦跨过高考这道坎,大学里的课程是非常轻松的。只要期末考试那一周努努力,就能混个不错的成绩。我平时闲得很,除了和朋友出去玩,其余多数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学校的图书馆有十几层,藏书百万册,宽敞明亮,是个舒服的所在。图书馆的人流量是极其规律的,平时很空旷,每逢考试则人满为患。我反其道而行之,正好避开人潮。每学期开学一个月之后,补考陆续结束,开学时许下努力学习的宏愿的人也都倦怠了,图书馆也就门可罗雀,这时最适合去读书。抱上几本书,随意找个清静的角落,我常常一读就是一整天。
我的专业是胡乱选的,课程又不紧张,自然懒得用功,读书依然以文学为主。大学里我读了三百多本书,结合图书馆档案记录和自己的笔记,我手上有一份完整的读书清单。浏览下这份清单,审视自己读书的思路,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最开始我选书的方针是对过去的补完,通读喜欢的作家。纪德,毛姆,还有奥威尔,能找到的书我都找来读。芥川龙之介和茨威格的短篇小说,综合几个不同的选本,差不多读全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夏目漱石。夏目漱石的小说我之前只读过《我是猫》和《哥儿》,其它都求之不得。图书馆里夏目漱石的作品收的很齐,我从《三四郎》一路读到《明暗》。按照创作顺序挨个读下来,能从中发觉作者风格的演化,这种研究非常有趣味。夏目漱石的写作笔调从轻松到严肃,心理描写越来越细致深入,早期作品还给我马克·吐温式幽默小品的感觉,后期笔法越来越浓密沉重,《明暗》已经完全是法国心理小说的路数。只有一直以青年为主人公这点是前后贯通的,可以说是个青春小说家啊。
一个作家读多了总是会腻味。夏目漱石前后风格不同,我当初恰好只熟悉一种风格,于是有了重新挖掘的机会。而其他作家都是都是直接从代表作开始读,起步就是最高峰,之后每况愈下。再好的作家,读过五六本之后,也很难再发掘什么新的东西了。反复读同一个作家,沉溺于熟悉的感觉中,有种旧地重游的轻松感。曾有一段时间,每当我想要舒缓压力的时候,就找本毛姆的散文游记来读。这种放松的心态给我一种不求上进的感觉,让我最终放弃了这种读法。
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读了很多日本文学。就像收藏者的心态一样,一类事物收藏得越多,就越想要集齐,我也就有意地去读日本作家。明治维新以来的现代文学,战前的森鸥外、岛崎藤村、武者小路实笃,战后的太宰治、坂口安吾,往后一些的远藤周作、司马辽太郎,再到当代的村上春树,我都是在大学时期读的。日本文化自古以来受到中国的影响,审美上与中国文化比较接近,读起来比欧美文学更亲近,少了一层隔膜。又因为日本和中国一样都经历过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剧变,新文学上的一些探索是共通的,中国受到日本文化的反哺。现代汉语有很多借自日语的词汇,以鲁迅、周作人为首的一批作家都有日本留学的经历,这些就不深入说了。总而言之,读日本文学,无论是为了阅读趣味还是学习借鉴,都很有价值。随着了解的深入,我逐渐发现中日文化表面上相似,实际上有很大差异,很多时候似是而非,慢慢地兴趣就淡了。
在补课式的阅读熟悉作家和集邮式的阅读日本文学之外,我精挑细选经典名著,希望能在思维、艺术审美上有所提高。之前小学、初中、高中这几个阶段,总会有几本书让我豁然开朗,对我的成长施加很大的影响。升入大学之后,我主动地寻找阅读生涯中新的里程碑,却一直事与愿违。当我抱着「这本书要促使我成长」这样的功利心态,很容易期望过高,读完之后感觉不过尔尔。个人的成长不是升学考试,没有办法提前规划。依照我的个人经验,读书是成长的催化剂,这催化剂要如何发生作用却只能听凭机缘巧合。我读《第一哲学沉思》,读《金刚经》,读《战争与和平》,读《百年孤独》,老实讲都没受到什么影响。小时出现类似的情况是因为没读懂,这时则更多是由于志趣不相投。
大学时真正影响我的书,总共有两部半。
半部是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我的思想有四个主要来源:长年、系统的科学教育;深入骨髓的中国传统文化;以中日欧美为主的近现代文学中蕴含的人本主义、自由主义精神;最后是自己切身的生活经验。在接触了各式各样的哲学理论之后,与我既有思想最契合、最能够付诸实践的就是实用主义。说是半部,因为读之前我对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就有所了解了,最早在初中就读过《实用主义》的选段,于我而言并不完全是新书。
另外两部书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红楼梦》,这两部书是我心目中文学艺术的最高峰。
在诸多文学形式中,我最推崇小说。诗,以及各式各样的韵文,是纯粹的文字艺术。单以美学价值而论,诗或许是最高级的文学形式。诗的弱点是受到形式的禁锢,是带着镣铐的写作,能表现的内容是有限的。严谨的逻辑分析,细致入微的现实描绘,是难以套入到格式和韵脚中的,即使能做到也是削足适履。散文与小说的区别其实只在于内容是否虚构,因为不能发挥想象力,散文的意义体现在内容本身,比如叙述了有价值的事实或是阐述了一种观念。在我看来,最好的散文是哲学和历史著作,而这些著作有自己的学术目标,并不会以身为文学为荣。戏剧的完成体在舞台上,剧本只是戏剧的基础。作为文学而发表的剧本,在数量上要远低于其它文学形式,这是有客观必然性的。小说可以追求文字美,可以探讨理念和事实,可以有戏剧冲突,集合了众家之长。在经历过二十世纪的现代派探索后,小说更是扩展到更远的范围,不拘于任何形式和内容。
什么样的小说才是最好的呢?故事是小说最基础也是最粗糙的一面,设置悬念、情节起承转合、保持读者的好奇心,这些比起艺术来说更像是一门手艺;漂亮的文字是表面上的美丽装饰,只有有限的价值;形式的探索实验,像是一个工匠对锉刀、钻头的兴趣大过了工艺品本身,在我看来不是条正路;哲学思想可以作为小说的创作方针,统领主题,但小说家毕竟不是思想家,阐述思想也没必要套一个虚构的外壳。人的艺术始终是以人为核心。在我看来,最好的小说是传达了为人的体验。阅读这样的小说,间接扩展了人生的宽度。
很多人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艰涩难读,我却很容易投入进去。陀氏小说的故事情节很受哥特、浪漫主义的影响,他的四大名著(《卡拉马佐夫兄弟》再加上《罪与罚》《群魔》《白痴》)都可以概括为「凶杀始末」。他的小说有很强的戏剧性,可以套入多幕剧的结构。开场时人物很有神秘感,中场必有一次人物间的激烈碰撞,结尾总以犯罪或救赎收场。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处在崩溃边缘,总是有剧烈的内心挣扎,痛苦和悔恨贯彻全身。他的小说有巨大的感染力,把灵魂深处最阴暗、最痛苦的一面展示给世人,再祈求通过宗教的力量得到拯救。他对人生和社会的想法我基本全盘否定,觉得过于消极,但这无损于小说的价值。这也应了我前面的说法,小说家没必要是思想家,小说也没必要包含对人生的解答。能够传递对善恶的思考,对灵魂的拷问,让我怜悯为人的苦难,让我思考要怎样生活,这就是一本伟大的小说。
《红楼梦》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集大成,历朝历代文人的情趣都包含其中,这自然已经是极伟大的了。更了不起的是《红楼梦》对人生的描绘和提炼。由于艺术水平所限或是创作需要,多数小说中的配角只不过是充当背景陪衬,甚至连主角都可能是扁平干瘪的。《红楼梦》中的人物,无论戏份多小,却都是立体鲜活的。虽然我们跟随者作者的叙述视角,只能用余光看到这些配角,却意识到这些配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会有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是人生的客观描绘,真实的人生是不分主角配角的。再有,《红楼梦》是反戏剧化的。《红楼梦》里的悲惨情节与《卡拉马佐夫兄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却都轻飘虚幻地一笔带过了。无论美丽的还是丑恶的,最终不过是梦枕黄粱一场空。时间是中立的,无情的,人生最终会变成一段往事。《红楼梦》耐咀嚼的程度是令我惊叹的,每次读都会有新的感受,仿佛有真实人生的容量和深度。可惜这本书没有写完,否则就是当之无愧最伟大的小说,而不是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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