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读《极权主义的起源》

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久仰大名，因为课多事情多，断断续续，直到昨天才囫囵读完。书里的长句短句，整个段落，我标记了213处，是标记最多的一本，也足见对我的震动之大。

全书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反犹主义、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我在读反犹主义部分时，读得尤其痛苦和艰难，因为缺乏犹太史的积累，缺乏西方近代社会史的理解，让我对犹太人的起源和遭际都显得模糊和懵懂，差不多知道，但不系统，于是在阅读文本时总不能读进去。我一直困惑的问题是，犹太人的定义，究竟是基于血统，基于宗教，还是基于民族？尽管如此，反犹主义部分毕竟占了全书相当大的篇幅，我仅基于文本也还是得出一些捕风捉影的理解，与大家分享。

犹太人从古代开始即被当作异教徒而备受排斥，只得在正当职业结构之外从事被人们认为是低贱的高利贷工作。然而犹太人的工作却让金融业蓬勃发展起来，这或许更加剧了人们对犹太人的仇视。人们对民族国家的反对，投射到与政府关系紧密的犹太人身上。反犹的反而是犹太人本身，父辈的犹太人不关心与异教社会来往，视社会歧视为小事一桩，而他们的孩子大多成为知识分子阶层，在这一问题上的裂痕也随之扩大了。

当然，想要真正理解反犹主义，就必须在犹太史上补补课，否则在阅读本书时跳过这一部分也可以，因为我觉得阿伦特在分析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时对我的启发更大。

帝国主义建立在民族国家的解体之上，政府的权力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扩张开辟道路。换言之，纯粹的经济扩张带来的是全球化，而在地域扩张的前提下输出经济力量则孕育了帝国主义，权力在运用中彰显自身。民族国家的维系是依靠同种人之间的认同，它无法无限制地扩张下去。帝国主义并不是列宁说的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相反，阿伦特认为帝国主义恰恰是资产阶级统治的第一阶段，而不是在后期发展的产物，因为在帝国主义之前，资产阶级并没有完全登上政治舞台，只需要政权保护财产即可。

资本主义让人原子化，帝国主义带来种族主义和歧视，酝酿出极权主义这一邪恶巨兽，将个人纳入集体的认同，建基于种族的高下判断。在极权主义部分，阿伦特以纳粹德国和布尔什维克苏联为例，做了全书最为鞭辟入里丝丝入扣的精到分析。

极权主义者提出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认为这是人类最为伟大的目标，只有未来才能显示它的优点，并在动态的调整中摧毁法律结构，跨过道德界限，肃清所有偏离分子。任何超越政党之上的政党，真正目标是吞噬其他政党，提高自己的利益，使自己成为一个独自操纵国家政府的特殊集团。极权主义国家内的人别无选择，只能无条件地忠诚，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社会联系。

“一个群体，其基础若奠基于权力之上，那么秩序与均衡的要求必定会导致它崩溃，这样的一个群体所建立起来的安全体系，宛若立之于沙尘之上，岌岌可危。唯有不停地需求更巨大的权力，它才可能维持现状；唯有不断扩展其权威，也唯有透过蓄积权力的过程，它才可能维持一安定的局势。”

在我看来，在现代，科学被默认为正确，而宣传则往往以科学的面目宣称自己掌握了历史发展的规律而不容反驳，发现的规律能够消除历史的不可预测性，这是科学的极大悲剧。历史必然性是一种虚假辉煌，它声称最终能达到目标，无论其有多遥远，无论经受多少苦痛也偏执地不放弃。

在极权主义国家，必须依靠不断的运动来维持自身。安全感和恐惧感一样重要，追求安全是因为了解恐惧。极权主义的技术不仅能消灭肉体，还旨在消灭记忆，它在失败时将会疯狂地毁灭一切，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兑现没有自己就会毁灭的预言。

当极权主义成为历史的陈迹，依然要警惕：在极权主义政权垮台之后，极权主义的方案仍能存在，它以一种具有强烈诱惑的形式，将会在可能的时候，以对人有利，并且能够解除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悲苦的姿态出现。

这是阿伦特的预警。

进步会带来毁灭，毁灭也会带来进步。历史的每一次终结必然包含着一个新的开端，这种开端就是一种希望，就是每一个人。

我推荐给大家，我也一定会重读常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