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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角天涯改變世界的一條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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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再也不是爭取帝國榮光那樣崇高的事了,而是能不能安全回到文明世界這樣的卑微祈求。

當船長薛克頓(Sir Ernest Henry Shackleton, 1874~1922)一行 28 位探險隊員第一次踏上南極半島東北象島之前,他們移動在各種大小不一、極不穩定的浮冰之間,已經度過了 497 天生死一線的日子。為了存活下來,他們經歷難以想像的各種皮肉和精神上的折磨,這可以從他們油膩的衣服、滿臉被冰霜劃破凍傷剝落的皮膚、結冰的鬍鬚、千瘡百孔的衣物外觀得見一二。但是,仍可以從他們疲憊不堪的眼神中看見喜悅的微光,畢竟他們活了下來。

一登島,其中幾位隊員或仰或臥在灘地,動彈不得,有的是心臟病,臉色發白;有的是雙腳凍瘡嚴重,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有的是雙腳早凍壞了,只等切除手術。這個彈丸之地只有 30 公尺寬,15 公尺深,但一年多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踏上穩穩的陸地———堅實、不會沈沒、不會移動,可愛的陸地。」他們激動得全身發抖,停不下來喃喃自語。但是他們發現此地不宜久留,薛克頓從岩石上的痕跡推斷,海水隨著潮汐,很快會淹沒這裡。逃離冰海魔掌不到24 小時,船長下令所有人登船,回到海上。

這個故事我是在 20 多年前天下文化出版的一本叫做《冰海歷劫700天》的書上讀到的。這本書是寫堅忍號遇難記寫得最好看、最會說故事的版本。作者歐弗雷德·藍星(Alfred Lansing, 1921~1975)是一位美國記者,他採訪了當時還健在的 10 位生還隊員,也參考了 8 位隊員的日記,在 1959 年出版了這本書的原文。

1914 年 11 月,當薛克頓船長率領其他 27 位船員從南喬治亞島向南極出發,執行「帝國橫越南極洲遠征」的探險任務時,籠罩在他們上頭的是一片濃郁的烏雲。這一年夏天,歐戰已經在在奧匈帝國、塞爾維亞、俄羅斯帝國之間點燃,整個歐洲一片血光。英王喬治五世授予薛克頓皇家旗幟以示探險任務正式展開那一天,即 1914 年 8 月 4 日,這也正是英國向德國宣戰的日子。他們的船——「堅忍號」(Endurance )——是特別訂製的,承載了帝國使命,他們要為國王爭取第一隻橫越南極遠征隊的榮耀。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們還沒登上南極洲,就被卡在威德海峽一望無際的浮冰之間。

他們以為,冬天過去,夏天一到,浮冰融解就可以脫困,結果卻是堅忍號被浮冰巨大的壓力摧毀。此後,他們意識到:

這再也不是爭取帝國榮光那樣崇高的事了,而是能不能安全回到文明世界這樣的卑微祈求。

船長薛克頓此行之前已是英國家喻戶曉的國家英雄,他曾兩次到達南極探險,差一點到達南極點。1901 至 1904 年,他與英國上校羅伯特·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 1868~1912)乘坐「發現號」前往南極。史考特是真正的悲劇英雄:1912 年史考特到達南極點時,發現挪威探險家阿蒙森已經在一個月前抵達過南極點。第一的名銜已不可得,他失意地往回走,沒料到卻得了敗血症,體力耗盡,在途中殉難,死時手上還握著筆記本。

我為英國深深嘆了一口氣。400 年的地理大發現,英國探險隊前仆後繼,死傷者眾,卻沒有在19 世紀成為第一個抵達北極點的國家,而是被挪威人弗瑞德約夫·南森(Fridtjof Nansen, 1861~1930)捷足先登;21 世紀又被另一位挪威探險家阿蒙森(Roald Engelbregt Gravning Amundsen, 1872~1928)捷足先登,也沒有成為史上第一個抵達南極點的國家。

這次薛克頓希望為帝國爭取到第一個橫越南極的團隊頭銜,卻出師未捷,卡在浮冰之間長達兩年,其尷尬和遺憾可見一二。但是薛克頓萬萬沒料到,他此後卻成了更傳奇的英雄。堅忍號在浮冰中遭到擠壓解體,但薛克頓憑藉超強的領導能力,歷經 700 天,以三艘小型救生艇將 28 名船員包括他自己,安全帶回文明世界。成了世間偉大領導者的典範。

這本書給我最大的啟發卻是,這些探險家處在極度匱乏、極為不穩定的危險之中,仍找到機會立刻記筆記,正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我重新找到這本書,重讀了一次,書拿在手上,我望著窗外,11 月蒼白無力的陽光灑在對面的大樓立面。我心想:

如果薛克頓在 100 年後的 21 世紀出發,他可能就不會遇上這種麻煩了。

拜全球暖化所賜,科學家測出 2022 年 2 月 25 日這天,南極洲海冰縮小至 190 萬平方公里,這比 1981 至 2010 年的平均值少了 30%,很多冰都融化了。

而北極受到的影響也明顯。1930 年,北極海上無浮冰的日子每年有 140 天,到了 2008 年增加到 180 天。2007 年,位於加拿大的西北航道,第一次出現許多天沒有浮冰的日子,西北航道的通航指日可待。我馬上推估,如果鐵達尼號是 2008 年而不是 1912 年從南安普敦港出發,當她經過紐芬蘭時,遇上從格林蘭飄來浮冰的機會可能將要小很多。

極地受到全球暖化的影響正在改變世界運行的方式,包括西北航道的通航——這一條相連北大西洋和北太平洋的航道,如果真的在日後通行,又會如何影線北極的地緣政治角力?

從電視新聞台退休的如萍姐和賴大哥不久前到宜蘭來看我們。這幾年不論我開書店,還是我們搬到南投山上農舍、移居到宜蘭田中央,他們夫婦都會來支持我們,表達關心。對這幾年我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也沒有用城市人勢力的眼光看輕或看低我們。

如萍姐和賴大哥非常喜歡旅行,在疫情之前,我知道他們已經去過全球許多地方,包括海參威、秘魯、古巴等地。他們是我目前為止見過具有本土意識的人物中,最具國際主義、全球視野和胸懷的人。他們關心世局,以行動關心六四、香港社會,也對全球民主人士表現友善。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熱情是來自真正的內心深處身為「人」的善意,而非意識形態,因為確實我們也別無可圖。我的陸配太太就說,他們是比我們善良,而且本質比我們好的人。

「我和賴大哥 11 月要去南極。」如萍姐被我家不滿三歲的孩子纏著大腿,正無法脫困。很奇怪,我們家孩子往往能嗅出而且親近內心善良的人。

「什麼!」我驚呼,「我也好想去南極。」事實上,我心知肚明去一趟南極一張船票可能接近20 萬~60 萬新台幣不等,這幾年我們阮囊羞澀,再說孩子還這麼小,我們斷不可能去困難度這麼高的行程。但是我知道,他們的視野和胸懷和見識,是從不斷的旅行當中形成的。這點讓我羨慕。我渴望求知,我渴望去世界的各個角落,畢竟人生這麼短,不走遍世界怎麼甘心?我希望能給孩子更多、更不一樣的人生機會。

「我好想去看看南喬治亞島,象島。」這些年,我對荒涼之處頗有一種浪漫情懷,而且不適應人多擁擠的城市。「好些探險家在象島上困住了。」她坐在地上跟孩子玩,顯然也知道史考特和薛克頓的故事。

堅忍號可能是世上除了鐵達尼號之外,最著名的沉船。那些船員在一個世紀後,當然都已過世。但是令我吃驚的是,2022 年 4 月,這艘船被英國的富蘭克海事遺產信託基金(FMHT)找到了。在南極的威德爾海,也就是當年沈船點的海平面 3008 公尺下, -18 度的冰海海床靜靜躺了 107 年,而且整艘船幾乎和當時下沉時的狀態一樣,除了附著一些貝類,附近有水母漂流外,船身的木質部分還很新。時光似乎在冰海下凍結了。

事實上,沉船前,她就是一艘新船。在船尾的欄杆下頭,黃銅製作的大寫船名 「Endurance」 以及正下方一顆大大的、也是黃銅材質的五角星,依然清晰可見,似乎還像 1915 年下沉當年一樣,只是黯淡了一些。從拍攝畫面可以感受到整艘船仍然透露一種氣息——懷抱著極地探險的雄心壯志,那使我感到敬畏。同樣在沈船 107 年後,近年傳出鐵達尼號殘骸開始遭到生物性腐蝕。

15 至 19 世紀長達 400 年的地理大發現或是大航海時代,人類幾乎去到了地球上所有土地與海洋,並且開拓了許多科學研究領域。目前二十多個國家的科研隊在極地設有研究基地,研究冰河、了解氣候史、研究飄散到此地並被凍結的污染物,預先瞭解全球暖化後世界將面臨什麼。他們也研究南極洲上方的臭氧層破洞,研究人體在酷寒下的變化,研究這裡低溫環境下的生物。掌握知識,就是掌握權力;掌握關鍵知識和技術,就更容易站在權力的制高點。帝國主義時代列強和受其壓迫的民族都得到了教訓。

北極亦是如此。網路上一篇國立中正大學戰略暨國際事務研究所教授蔡育岱博士撰寫的論文《極地之爭》,很能一窺目前各國對北極的虎視眈眈:

「2018 年 1 月 26 日,中國國務院公布其《中國的北極政策》白皮書,強調中國是「近北極國家」、更是陸地上最接近北極圈的國家之 一, 其依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國擁有在北極圈開採資源與航行、飛越等權利,以打造「冰上絲綢之路」(Polar Silk Road/Cold Silk  Road)。中國近年在北極活動日益頻繁,除派出多艘科學考察船赴北極圈勘探外,還與俄國合作開闢北極航道,而冰上絲綢之路的倡議也在極力拉攏沿北極圈一帶國家。」

這是習近平一帶一路的北極版本。中國的戰略部署已經超越了我們這種小國政治人物的想像,在我們陷入內部矛盾,政治精神分裂,仍然癡迷地方利益鬥爭和蠅頭小利時,中國已經在全球搶佔了許多戰略要地,成為現存全球權力框架最有潛力的挑戰者。這篇文章主要概念是:對比美國、俄羅斯,北極國家有許多小國,他們很務實地,要拉攏第三世界小國,或是附庸其他強權來制衡未來北極圈中霸權。

我看到的是北極的未來籠罩在烏雲之中。

中國目前是格陵蘭島上最大的投資礦產資源國家。工業化和貿易活動無可避免帶來污染,首先是遠洋貨輪、油輪、旅遊船隻帶來的二氧化碳排放,這將加速極地臭氧層的破洞;再者,遠洋捕獵活動也將使極地海洋生態環境失衡。當北極的冰凍層化開,北極陸地和海洋的資源就能更輕易被開採,再加上《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對海岸、野生動物、非礦物性資源,並沒有約束性規定,情況並不樂觀。若未來多國在此地競爭,勢必使情況更加惡化。

大航海時代與地理大發現的歷史,相當於一部西方支配世界 400 年的歷史。西方支配世界的中心——不論政治、經濟、軍事——這四個世紀以來,從地中海的歐洲,逐漸轉移到大西洋的美洲。但中俄從未稱霸大西洋、太平洋、地中海,更遑論兩極。那裡對他們來說太遠。

現在他們有了全新的機會。

北極海周邊的白令海、東西伯利亞海、挪威海和格陵蘭海,將北極圈國家和地區連成一片。而隨著地球暖化,這裡的航行障礙減少、經濟活動和軍事活動增加,這將影響原本歐洲與美國在戰後形成的利益關係,因為可能在北極「融冰」後、這些地區的國際交流將變頻繁,原本的地緣政治也會變動和重組。以前俄國要通過東歐才能到西歐,一旦海路暢行無阻,俄國對西歐的影響就更深了。俄羅斯控制西歐一半以上的能源進口,而中國影響了幾乎全世界的進出口,中俄對西方國家影響力與日俱增,就是一個例子。另外,若中國從新疆發射導彈,就能通過俄國上空直接越過北極海來攻擊美國,這將比飛越過太平洋近得多。

就不說這麼遠。光是現在融化的冰層,將使西北航道更順利通航。一旦能從北極海面直通亞洲,原本大西洋一東一西由歐洲和美國稱霸的航道就不再稀罕,而且路線將更短——

這就已經提供權力挑戰者一個巨大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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