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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傾聽時代,復原被剝奪的尊嚴:莊瑞琳、胡淑雯、張心哲談《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有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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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前後的政治犯)以台語為母語,受過日文教育的人,慣用語是台語跟日語。在語言政策的傷害下,台灣國語其實長久以來被剝奪了讀者與聽眾,也是一種被剝奪了尊嚴的聲音。」胡淑雯接著說:「怎麼復原這個聲音,並且復原聲音裡頭承載的創傷,同時還給那聲音本有的尊嚴呢?身為後來的人,我們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理解這些作品,而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聲音、語調來告訴我們他們的故事?這是我今天特別想要談的。」
左起:莊瑞琳、胡淑雯、張心哲(Openbook攝)
2021年春山出版與國家人權博物館共同出版《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由小說家胡淑雯、童偉格主編,全書近90萬字、收錄47篇不同視角的傳記、回憶錄與散文,帶讀者深入認識台灣白色恐怖歷史。2022年該書推出有聲版,涵蓋36篇選文,6位朗讀者各自演繹其中的情感與生命經驗,挑戰臺語、馬祖福州話、客語、鄒族語等多重語言的交織。

2023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與記憶的回聲共振」講座由胡淑雯與《靈魂與灰燼》有聲書朗讀者張心哲對談,從出版、文學與聲音表演等面向切入白色恐怖文學。張心哲更一人分飾多角、現聲示範其中描述彭明敏逃亡的〈撲火飛蛾〉片段。本文為活動菁華摘要,在即將迎來二二八事件76周年的此刻,邀請大家一同來聽讀。

主題:與記憶的回聲共振:談《靈魂與灰燼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有聲書
主持:莊瑞琳(春山出版總編輯)
與談:胡淑雯(本書主編、作家)、張心哲(演員、《靈魂與灰燼》有聲書朗讀者)
整理:梁綉怡、趙俐雯

➤一刀切開歷史這塊蛋糕,看到白色恐怖時期不同觀點

莊瑞琳(Openbook攝)

活動開場時,春山出版總編輯莊瑞琳先從《靈魂與灰燼》編選的意義說起。

90年代後大量出現的白色恐怖回憶錄及口述史,大多留存於一般讀者生活中難以觸及的學術機構,此次透過紙本出版與重新定位,拉近了讀者與白色恐怖紀錄史料間的距離,帶給莊瑞琳很大的啟發:「過去所謂的受難者,放在如同作家的位置重新去理解,作品就是他們的回憶,他們對那段歷史的經驗。雖然裡面沒有羅列出小說選一樣赫赫有名的作家,大部分名字可能大家都不認識,但這就是這套書的價值——他們的位置像作家一樣重要,尤其在回復這段歷史上面。」

然而,考量到《靈魂與灰燼》90萬字的篇幅對讀者而言是一大挑戰,轉化成有聲書型態成了另一種選擇。有聲書必須考量聲音呈現的整體感,不能照原稿念,因此盡量避開再詮釋的文本。兩位主編以第一手紀錄與回憶為重,選出31位作者的36篇作品,最後5卷有聲書全長共53.9個小時。莊瑞琳笑說:「我想也許聽完53.9個小時,還是會比讀90萬字來得輕鬆一點點。」

有聲書依據寫作者的身分及其視角,分為7大主題:繫獄作家、青春、地下黨、女人、身體、特務、島。莊瑞琳提出有趣的比喻:「假若白色恐怖歷史或轉型正義的問題是一塊蛋糕的話,我覺得這7個主題是希望給大家7個不同切蛋糕的方式,一刀切下去時,會看到裡面不同的觀點。」

在場聽眾不免好奇:身為有聲書朗讀者之一的張心哲,對這項任務有什麼想法?

➤錄音功課:成為受難者的聲音

張心哲過去曾與《鏡好聽》合作錄製甘耀明《成為真正的人》、海明威《我們的時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有聲書,但他自陳,面對《靈魂與灰燼》要演繹的內容特別緊張:「這套選輯所牽涉的都是非常深廣、嚴肅,同時又很私密的事。這些人分享真真正正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苦難經驗的時候,我會問自己:我是誰,我有什麼資格去成為他們的聲音,來替他們說話?」

張心哲(Openbook攝)

張心哲自我要求,有聲書錄製前,得先站在讀者身分去理解故事,讓想法自由萌芽。接著再思考如何畫分篇幅,讓不同段落能量得以延續。最後則是進行潤稿,避掉多義同音詞(如「記述/技術」、「植物/職務」)或艱澀字眼(如賡續、不啻),以免讓聽者產生混淆。

張心哲舉《靈魂與灰燼.卷五:失落的故鄉》中,他所演繹彭明敏親自撰寫的〈逃亡〉,以及美國傳教士唐培禮將協助過程寫成的〈撲火飛蛾〉為例說明,逃過種種監視威脅,順利離國的過程,讓他聯想到以1979年伊朗革命為背景的美國電影《亞果出任務》(Argo,2012):「裡面同樣都有偽造身分、逃離高壓政權的危險情境,有諜對諜的過程。比如說,彭明敏教授有一隻手斷掉,但逃亡出國時怎麼掩蓋掉他沒有一隻手、使用日本人護照出境?除了變裝還需要偽造照片,照片上還要有日本海關壓的入境鋼印戳記。」

莊瑞琳補充,彭明敏在1964年因和學生合寫《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遭逮,在國際輿論壓力下隔年獲特赦,但監視和騷擾讓他決定在1970年1月逃亡離開台灣。莊瑞琳感嘆,彭明敏受到時代虧欠:「看《逃亡》這本書的細節,會覺得那時候台灣最聰明的人,他的智商竟然是用來為了逃出去。」

《逃亡》書影與彭明敏(取自財團法人彭明敏文教基金會臉書)

張心哲提到,1970那時沒有智慧型手機、沒有網路,彭明敏在信件與電話都被監視竊聽的前提下,要策畫、聯繫跨國逃亡,是一大挑戰:「要講暗號、電報怎麼打,所有東西都要推演。雖然知道這是過往的苦難經歷,但我必須有點抱歉地說,處理方式反而想讓聽眾覺得緊張、精彩。」

進入錄音室後,不能只照本宣科地念台詞與搬演。有聲書的重要任務之一,即是透過聲音立體化出場人物的特質,讓故事動聽。要達成這個目的,張心哲分享錄音時,會同時賦予自己兩種身分定位:一是導演處理文本的俯瞰視角,讓聲音詮釋的過程保持連貫、不突兀,此外,聲音演員的基本功亦不可懈怠:

「(以聲音展演角色)給聽眾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先接收進來,用聽的方式接收到作品想傳達的意義或精神,我覺得它才能變成一個敲門磚,帶領讀者進一步了解。」聽眾不假思索地接受設定,才能順暢地把故事聽下去。當張心哲決定了角色聲音、篇幅及如何說故事後,即可在編輯及錄音師的共同把關下,完成有聲書。

回顧《靈魂與灰燼》有聲書參與歷程,張心哲深感榮幸:「其實我只是用自己很微小的力量,多一個方式去宣傳、推廣他們(白恐當事人)的故事。在讓大家認識白色恐怖這件事情上,可以盡到一點心力,成為參與的一份子是滿榮幸的事情。」

身為《靈魂與灰燼》主編之一的胡淑雯,接著深入分享70年代台灣政治與社會環境的特殊性,和童年時的聽讀體驗。

➤聆聽政治控制下的逃亡經驗,感受顫動

「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彭明敏飛機落地之後打電報,告訴他們成功了,讀到時,我的心是會顫動的。我想像聽有聲書的時候,也得到那樣子的顫動。」胡淑雯回憶起當時莊瑞琳提到《靈魂與灰燼》推出有聲書的可能性,也分享個人的期待:「身為喜歡閱讀,也熱愛文學的人,我非常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對於有聲書的渴望,經常希望在一天的疲憊過後,躺在床上用聽的方式去吸收東西。」

聽讀的心願與其說是想嘗鮮,其實更貼近胡淑雯的童年體驗:「我的父母、長輩是會聽廣播劇的,在我的聲音閱讀經驗裡頭,其實隱隱約約殘存著一些廣播劇的記憶。」

胡淑雯(Openbook攝)

胡淑雯認為〈逃亡〉跟〈撲火飛蛾〉情節近似偵探類型小說,但也分析彭明敏的出逃主要是為了脫離政治控制:「要對抗、衝破的對象,其實就是體制。那是巨大的監控體系,讓自由的聲音出不去。」

她用「物質的厚重感」形容1970年流亡者躲離政權所採取的變裝和偽造手法,其中的限制與數位極權的當代極其不同。「1970年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年代——是彭明敏逃亡那年、是刺蔣案發生那年,也是中華民國即將被逐出聯合國的前夕。」胡淑雯語帶懇切表示,閱讀《逃亡》一書時,她不禁聯想同時期其他政治受難者的不同命運。根據當事人事後補述,1970年初,彭明敏的成功鼓舞了因蘇東啟案被關在台東泰源監獄的政治犯,同年2月,他們以「臺灣獨立」為名發動監獄革命,最後卻一一被捕獲,5人被判處死刑,直到2021年才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努力下,撤銷叛亂罪名。令人嘆惋。

此外,身為小說家的胡淑雯,格外留意戒嚴時期人跟語言的關係。受到國家語言政策與背景影響的政治受難者,都怎麼說話的?她帶讀者暫時回到1950年代,政治受難者被偵訊的現場:

「問案的人經常是福州人或福建人,總之『𪜶講的話阮聽有,阮講的話𪜶嘛聽有的彼款人』(他們說的話我們聽得懂,我們說的話他們也聽得懂的那種人)。當然有替情治單位工作的本省人,另一種情況,更大的權力者、下命令的人,他們講的話可能對被捕的人來說,是完全聽不懂的,所謂外省人,中間就有人幫忙翻譯。」

除了語言溝通的複雜情況,另一方面,要理解當時政治犯的處境,最深刻的莫過於重現偵訊時的攻防對話:「問案過程中,那種既驚恐又疲倦的聲音,是什麼樣的聲音?驚恐疲倦,但我(被逮捕者)必須要動用所有的小聰明跟狡猾,設法逃過這一劫、隱藏我想隱藏的,說出他們(情治單位)想聽的那種狀態,就是我當時想像的有聲書狀態。」

這樣精細的情境氛圍感受,透過文字閱讀只能模糊想像,而有聲書卻能透過朗讀者的翔實描述、第一人稱的表演詮釋,讓讀者如身歷其境。

除了張心哲詮釋的〈逃亡〉,《靈魂與灰燼》有聲書中也夾雜國臺語的呈現,包括朗讀者陳余寬質樸生動重現〈蕃薯仔哀歌〉主角蔡佑德在看守所與年輕殺人犯的對話(試聽連結)、李英立朗讀〈施儒昌訪問紀錄〉,表達口述者對於家族悲劇的哀痛(試聽連結)。李英立也透過一人飾多角,以聽覺打造〈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前特務遭逮捕後嚴刑逼供的拷問現場(試聽連結)。

除了外省與本省的語言隔閡,胡淑雯也提到在語言政策強制推行下,日語、台語之間的混用,及後續衍生出的台灣國語:「(50年代前後的政治犯)以台語為母語,受過日文教育的人,慣用語是台語跟日語。他們也在政權轉換的過程中學習國語,口音可能會更接近台灣國語。但在語言政策的傷害下,台灣國語其實長久以來被剝奪了讀者與聽眾,也是一種被剝奪了尊嚴的聲音。」

胡淑雯停頓一下,接著說:「怎麼復原這個聲音,並且復原聲音裡頭承載的創傷,同時還給那聲音本有的尊嚴呢?對我們這整個世代來說非常困難,我們都還在半路上。身為後來的人,我們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理解這些(描繪戒嚴時期經歷)作品,而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聲音、語調來告訴我們他們的故事?這是我今天特別想要談的。」

➤增加對歷史維度的理解空間,倒退著走入未來

除了直指情感的聲音敘事外,胡淑雯也強調認識白色恐怖有多層次的感官途徑:前國家人權館館長陳俊宏,曾與黑眼睛跨劇團合作的沉浸式戲劇體驗《夜長夢多:異境重返之求生計畫》,便是讓人明白「政治暴力跟身體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個政治暴力在封閉空間裡頭對身體的影響」的方式。

莊瑞琳回應:「我們正處在一個逐漸增加維度的狀態。我們會先從2D閱讀文字開始,當有了有聲書之後,會聽到聲音表情,就多了一個聲音的維度。剛才淑雯講的沉浸式戲劇,又多了讓你體驗被審訊的身體感。不管做歷史、小說、聲音、劇場工作,大家都在自己的創意上面,增加理解歷史維度的空間。」

她也誠實地表達將近10年來爬梳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的感想:「所有的重現都是有侷限的。我們是在現當代有限的框架下試圖近那段過去,無論了解再多,我們還是無法重現那個時代。淑雯、偉格切蛋糕的方式展現他們這一代的小說家所在意的價值。20年後或許會換另一種方式,因為那個世代的人想要知道的都不一樣了。」

對此,胡淑雯也深有感觸。

她在《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的序文標題〈倒退著走入未來〉,概念即是引用自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撰寫的〈歷史哲學論綱〉裡,以「歷史天使」(Angel of History)為題,重新命名表現主義畫家保羅.克利的畫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

歷史天使的臉轉向過去。我們看到的過去是一連串事件,他則看到單一一場大災難,不斷堆積殘骸,拋到他腳前。天使想留下來,喚醒死者,重整破碎山河。但一場風暴從天堂刮來,撐開天使的翅膀,力度之大,使他再也無法收翅。風暴不可抗拒地將天使推向他背對的未來,而他眼前的破瓦殘礫則繼續向上堆疊。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說的進步。
班雅明(取自Wikimedia Commons)

胡淑雯進一步解釋:「我們面向歷史,又渴望走向未來,所以只能面朝過去,倒退著走入未來。目前的資源跟工作條件都不夠,我們對那個時代的聲音、氣息、生活史的了解,都還在逐步地建構當中。當下能做的,就是用當代所認可、專業而美好的聲音,把故事說清楚,將聽眾引進來,讓整個社會願意加入班雅明大天使『倒退著走入未來』的行列。」

「未來有多長,過去就會有多長。這條路一旦走得夠久,當我們看過去看得足夠遠,也足夠細緻,有能力重構所有紛雜的細節,也就是小瑞剛剛提到的維度——對過去的了解越豐厚,未來才可能越有內容。」胡淑雯的聲調殷切,在踏實與積極之中,足以燃起希望。●(原文於2023-02-22 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 卷五:失落的故鄉(有聲書)
作者:劉宏文、呂培苓、胡子丹、杜晉軒、郭于珂、彭明敏、唐培禮、謝聰敏
出版:春山出版
時長:9小時58分
內容簡介➤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