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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美國夫人》劇評:你看見的是70年代的美國,我卻將「現在」盡收眼底(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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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家一鼓作氣看完了9集《Mrs. America(美國夫人)》。影后Cate Blanchett在劇中的表現相當游刃有餘,將Mrs. Schlafly複雜而矛盾的個性展現得淋漓盡致,其他角色的表演和扮相也相當還原歷史,如果想對美國的第二波女權運動(the second wave of feminism movement)有一個宏觀的了解、又不想花費大把時間閱讀冗雜的英文材料,這部電視劇會是一個非常完美的選擇。整體觀感而言,我願意給到十分滿分的9分,唯一的遺憾是戲劇張力有所欠缺,不知道對於女權運動零了解、也不甚感興趣的觀眾,能否享受這齣好戲。

今年四月開播的《美國夫人》,一共九集,每集約50分鐘。

如果你以為《美國夫人》是一部為70年代美國女權運動先驅背書(endorse)的歷史題材劇,那可真是大錯特錯了,因為這部劇的一番女主、靈魂人物Mrs. Schlafly,是一位著名的保守派代表人物。保守派的主張,若是用最簡潔直白的語言去概括,就是安於現狀、反對變革。他們相信社會既有的模樣自有其成因,這個成因可以是宗教的解釋,或是科學的解釋,而激烈、不合宜的變革會對社會的和諧穩定造成可怕的後果。以我上一篇專欄《<青春有你2>:父權視角下的X-girl崛起》為例,女子偶像團體的理想樣貌——年輕、未婚(貞潔)、漂亮,及慣常打扮——制服短裙,之所以成為理想和慣常,是因為迎合了市場上最主流的品味,是經過實踐檢驗、能獲得商業成功的最穩定路徑。在這樣的格局下,人們反對展現中性風格氣質的劉雨昕成為女子偶像團體的中心位(center),反對她成為女子偶像選秀節目的冠軍,卻說不出“有何不可”,其關鍵原因之一在於,在中國的政治社會乃至文化範圍內,缺乏一位像Mrs. Schlafly一樣有影響力同時精於話術的保守派代言人。如果今天有一位中國的當代Mrs. Schlafly正好也在觀看這檔節目,她會聰明、巧妙地解釋,之所以反對穿褲子的短髮女孩成為女團的中心,不是出於個人的迂腐成見或淺薄偏見,而會是一些聽起來更加「言之有理」的原因。

《美國夫人》打破的另一個關於女權主義者的可能刻板印象,是將他們看作一個團結一致的群體。事實上,第二波女權主義者之間,在各個議題上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分歧。舉例而言,當馬克思女權主義者(Marxism feminists)主張社會為女性提供特殊優待時,自由女權主義者(liberal feminists)站出來說,保障平等的機會便已足夠;當談及性工作、色情製品時,在雙方自願的前提下,自由女權主義者便相信這些是合理的,但激進女權主義者(radical feminists)會告訴你,這是父權對女性的剝削,應當全面禁止……在劇中,與Mrs. Schlafly陣營對立的,主要是自由主義女權主義者,劇中保守派人士對他們的稱呼不是feminists,而是「libbers」。劇中展現的女權陣營內部衝突,主要在於是否要將種族議題、同性戀平權議題納入議程——支持者認為黑人女性、女同性戀不應該被女權運動忽視和排除在外,反對者則認為議題不集中便難以爭取到廣泛支持。這個矛盾始終貫徹近代女權主義運動的發展史:第一波女權主義運動的訴求簡單而明了——爭取女性的投票權、平等教育權和就業權;到六、七十年代,女權主義者內部開始出現分歧;90年代湧現的第三波女權主義運動的一項進步,在於承認了分歧的客觀存在,承認了女性群體內部的差異性,同時也批評了之前運動中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即女權運動以西方、白人、中產異性戀女性的生活經歷為中心,而忽視了不在此範圍內的女性的生活體驗。但由後現代主義思潮延伸出來的女權運動主張,變得更抽象和深奧,在社會運動的層面上,不利於團結、號召大眾。

在如今以互聯網、社交媒體為主要媒介的中國網絡女權生態中,也多多少少存在著這些分歧。最近熱議的,由內地KOL papi醬引發的「冠姓權」討論:有人認為婚姻是個人選擇,有人則批判進入婚姻關係的女性是向父權制屈服、背叛了女權主義陣營的「姐妹情誼」;類似的,還有是否要為同性戀平權議題發聲,原則上女性和同性戀者都是父權制的壓迫對象,兩者爭取平等權利的理據有相似之處,但若是男同性戀者在爭取婚姻平權的同時,將代孕合法化也提上了議程,兩方勢力的「合作」就要另當別論了。

還有一個更恆久的矛盾位置,也是一個相當有中國特色的困境:對共產黨政權的態度。當然,在其他國家的女權主義陣營中,也存在對政權的態度分歧,《美國夫人》中的跨黨派女權組織NOW(The 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Women),雖然組織中民主黨人佔多數,但也有共和黨成員的身影(例如第六集的主角Jill Ruckelshaus,以及劇中戲份不多、但在真實歷史上大放異彩的共和黨人Audrey Colom)。但在中國的政治社會語境下,黨派等同於政府,政府等同於國家,這一點相信不用我在此展開說明了,如有興趣深入了解,推薦閱讀Jiang Min的《The Coevolution of the Internet, (Un)Civil Society, and Authoritarianism in China》。

劇中的Mrs. Schlafly(左)與本人

再回到劇作本身,Mrs. Schlafly的角色詮釋非常有難度,因為她的生活經歷與個性塑造就充滿了多個層次的矛盾——名校畢業的家庭主婦,操持家務、照顧六個孩子、支持丈夫的事業,Mrs. Schlafly更像是《The Feminine Mystique》中描述的婦女群體,但她卻站出來反對平等權利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簡稱ERA,是《美國夫人》劇情討論的核心)。然而Mrs. Schlafly的政治興趣領域並非性別議題,而是國防事務,連與她立場針鋒相對的Jill都忍不住讚歎「當你談起國防時,你的眼睛閃爍著光」。第一集她與一群男性與會者坐下談論時政,被禮貌地要求扮演秘書的角色,進行會議記錄,而Mrs. Schlafly只是笑著轉身去借了紙筆。此外,劇中提到Mrs. Schlafly發現一個兒子的同性戀身份,悄悄提醒他「你應該更小心些」,這一設定確實符合事實,但這並未動搖Mrs. Schlafly作為保守派反對同性戀平權的立場。

保守派需要一個Mrs. Schlafly,除了她的精通話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反對ERA、反對婦女解放運動的主張,比起讓男人來說,更適合讓女人來說。因為女權分子可以批判男性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上說話,但如果對方也是女性呢?而Mrs. Schlafly也需要以「反女權的女人」身份,在男性主導的政治公共版圖裡贏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歷史上反對ERA的Mrs. Schlafly(右)。

《美國夫人》所描述的擂台雙方,一邊是「傲慢」的自由派,一邊是「會說話」的保守派,這是非常可怕的一個現象,也是自由派不得不面對的現狀。Mrs. Schlafly的精妙話術在於,她非常擅長偷換概念,貼近受眾的真實生活,直擊痛點。例如在辯論ERA時,她會問觀眾「你們真的願意自己的女兒入伍、上戰場嗎?」,這是一道直擊靈魂的提問:原則上,國民「似乎」有這份義務去參軍、保家衛國;情感上,我們又不希望自己的親人在戰爭中犧牲或受傷;而事實上,女性國民確實享受著「無需親身上戰場」的所謂「特權」,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們沒有受到戰爭帶來的傷痛。而Mrs. Schlafly的話術,巧妙地引導,將ERA等同於剝奪(部分)女性的現有特權和既得利益,等同於要女性上戰場,用劇中女權陣營的原話來評價:「nonsense but smart-sounding」(毫無道理卻聽起來很聰明)。最近J. K. Rowling的「恐跨言論」也是同理,推動跨性別者平權絕不等同於跨性別者會因此享有進入女廁所騷擾女性的特權,但通過話術引導,將跨性別者等同於性騷擾的實行者,從而令大眾產生對跨性別者的厭惡和恐懼。

如果以2020年代的眼光再去審視Mrs. Schlafly這個人物,我會看到她的聰明——尤其體現在話術方面,同時我也會看到她的特權——她嫁給了一個有學識、「相對」懂得尊重包容的有錢人丈夫,她是物質層面的特權階級,這會抵消她作為女性的一部分劣勢,但無法徹底消除,而享受特權的同時,她看不見其他女性的苦難,或者選擇性地無視了,即使她的母親就曾經是這群受苦的女性之一。所以在她眼中,女權主義者的主張都是一群瘋女人在無病呻吟。這正好令我想起,昨天我在臉書上看到一位正在美國深造的高中校友的發言,其中一些語句看得我非常難受,尤其是這句:「中國人責怪中國政府的原因,大多源於他們的個人不幸運,例如沒有成為百萬富翁」,我反復讀了三遍,才確認自己看錯這句話的邏輯關係。時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享受著特權的社會成員,將他人的控訴當成了無理取鬧的指控,也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倖存者偏差——比如說,她認為中國的性別不平等沒有外媒描述得那麼嚴重,因為她是獨生女,她的父母很疼愛她。我相信她的理據來自真實的生活體驗,但中國極不平衡的出生人口性別比,亦是事實,而數據背後是數不勝數的、連出世權利都被剝奪的女嬰冤魂。

從西方女權運動走過的路徑來看,從團結走向分裂似乎是歷史的必然;而在話術的選擇上,你不得不承認,與生活和新聞更貼近的、甚至略帶個人情緒的呼喊,比起Judith Butler風格的寫作語言,更有可能被一般受眾所接受。正如標題所言,雖然《美國夫人》講的是70年代的美國,我卻看到了「現在」。在現實生活中,在網絡世界裡,還有不少人持著和Mrs. Schlafly相似的思想——相信性別勞動分工,相信潔身自好的女性不會受到性騷擾。真實歷史是,在保守派勢力的推動下,ERA最終沒有被寫入憲法,而正如全劇落幕時緩緩出現的字幕所寫:時至今日,仍不斷有人在為性別平等付出努力。無論你的戰場在學術界,在社交媒體,還是在線下運動,每一份付出都值得被尊敬、歌頌。

美國女權主義者至今仍在爭取ERA寫入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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