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上的女性的集体创伤回忆
“江山娇的五十五问”的影响力在互联网上的余波还没有完全散去,南方窗的一篇《涉嫌性侵未成年女儿三年,解开这位总裁父亲的“画皮”》又掀起了中国女性们在社交媒体上的集体创伤回忆,那些曾经自我消化掉的疑惑、恐惧、痛苦,成为了一句句有力的陈词,再一次呼吁整个社会重视性别暴力的问题。
- 详见:Github上爬虫收录的中国媒体报道中的性别暴力事件。
这段时间以来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听到的围绕着女性议题的讨论,从#看见女性劳动者(representation)到梁钰发起的给女性医护人员捐赠安心裤的行动,再到面对鲍毓明事件的#姐姐来了 和集体的创伤回忆写作,覆盖了多个方面:女性在公共社会生活的话语权, 围绕着女性月经的污名化(这一点是和女性的生育能力相关的),再到围绕着“性”的暴力(包括职场/高校性骚扰、性侵、家庭暴力等)。我个人感觉就像一次大清算,把一直以来社会环境中女性面临的各方面的不平等待遇通过个体的叙述表达的方式,带到了公众视野里。但是同时每个参与到”社交媒体女性运动“的女性和男性,ta们在推动本土化的性别平等进程的过程中,又可能被”中华田园女权“的话语拉进一片泥沼里,否定ta们的成果。
我忍不住也想要跳进泥沼里,从我自己对于女性主义和性别问题的思考和阅读,谈一下几个问题:1)为什么我们需要本土化的女性运动?2)为什么我要发声?
- 我们为什么需要本土化的女性运动?
先梳理一下中国女性解放的历史,这段历史可以简单划分成三个阶段:19世纪末到五四运动后期,女性解放的议题被知识分子纳入推翻封建父权制的必要环节。值得留意的是,在这个阶段里,西方的现代思想和女权运动对于我国的知识分子影响极大。李大钊曾撰写《妇女解放与Democracy》和《现代的女权运动》介绍欧美女权运动的成就。秋瑾更是列举了欧美女性的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女性的外出经商和经济独立等,面对国人提出女性自强的观念。
1940年代至70年代左右,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女性解放成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女性在极短时间内从家庭的私领域走出来,进入了社会生产生活。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下,阶级矛盾掩盖了性别矛盾,用李小江教授的话说就是:
中国妇女在短时间内从”家庭中人“变成”社会中人”,是社会主义革命而不是女权运动的结果;妇女在法律上获得了广泛的平等权力,是社会主义平等原则而不是女权思想的体现。...革命话语保留了女权主义的平等诉求,将妇女解放纳入“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洪流。新中国成立后,妇女解放了,妇女问题消失了,“女”人乃至女性诉求一并消解在“平等”的汪洋大海中——由此可见,并不是中国妇女有意拒绝女权主义,而是中国的妇女解放已经“历史性”地拒绝了女性主义话语。(《女性乌托邦》P23;P34)
李小江教授提出我国关于女性解放在立法的层面上具有超前性,这个超前是针对于女性的主体意识和社会文化对于男女平等的接纳程度的超前。这一点在后面我还想要展开谈一下自己的理解。
1980年代到1995年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后期,这个阶段是一个现代化和全球化的阶段,女性问题集中体现在大批的国营企业下岗女工的再就业、农村女童的教育、计划生育中生育健康等方面。同时,以世界妇女大会为平台,推动了中国的女性问题和世界“接轨”的进程,也有大批国际NGO带着基金项目涌入中国,“gender”的概念驻扎在本土。在读《女性乌托邦》时,李小江教授也围绕着这一点提出过自己的担忧,国际项目的好处是提供了一个规范的操作模式,然而从语言、话语到行为方式,再到组织结构,可能都是以“gender”来淡化本土印度,覆盖了一切差异性的主体意识,存在后殖民化的问题。
当然在进入21世纪之后,社会中持续存在争取女性权益的声音,也经历了很多考验,比如说微博帐户”女权之声“于2018年被封,广州性别教育中心被关闭等等。这里面的原因比较复杂,也涵括了什么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是否存在复数?女权主义是否适用于本土政治文化环境等问题...在此不做讨论(头疼)。(有空的时候想再写一篇聊聊关于”中华田园女权“的双重污名化的事情)
但是我想强调的是,通过这样简单的一个历史回顾,我们必须要认识到中国的女性解放的性别问题跟西方的女权主义道路有很大的偏差。如果说西方的女权运动是在不同的浪潮中实现了集体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那中国女性解放的实现是一种形式上的实现,体现在立法的层面,是自上而下的,而非草根发起的。所以我在想,也许我们今天看到社会媒体上集体性的发声和探讨,可能是一次女性运动“补课”,是一种“迟到”的集体觉醒。
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女性主导的本土化的女性运动呢?我想要回到李小江教授提出的立法“超前性”的方面的讨论:
对妇女的权利保护,感觉还是我们国家做得比较全面,如《妇女权益保障法》《妇女劳动保护条款》《母婴保护法》等等,很有中国特色。从法制建设过程也可以看到:新中国第一部大法《婚姻法》是解放妇女的,直到不久前修改的婚姻法,明显可见法律制定国恒中“保护妇女”的倾向,这与我们的意识型态有关。... 中国女性解放在立法上具有超前性。我在很多年前谈过这个问题,有争议,国内国外都有不同意见,但我今天还是坚持这种看法。在海外做过实地考察,我不认为先进的法治国家在一切方面都是先进的,我们在事件中也有一些好的经验需要总结。
“立法超前”或者法律向女性倾斜会不会有问题?
确实会有问题。
立法超前带来的问题是隐形的,隐含在妇女群体中间,女性自主意识和社会参与准备不足,无形中制约着权利的实际获得。法律倾斜问题主要表现在执法过程中,操作困难,超前的立法可能成为“道义上的法“,难以落实。(《女性乌托邦》P209)
如果我们结合鲍毓明事件来分析,就可以看出这个立法超前背后的隐形问题:我们的社会不再是封建父权制社会了,但是父权思想仍旧根深蒂固——表现在鲍毓明知法犯法的行为和”给我现在的女儿,未来的妻子“那句恶心话上,表现在基层执法人员粗暴的那一句”不要说什么强暴强暴“上,也表现在14岁的李星星是用过网络上医生奶奶的话才知道自己被性侵了的痛心事实上——学校、家庭、社会的“谈性色变”,导致了性教育的缺失。
李星星的代理人是北京千千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微博上有不少对于该律所创始人郭建梅女士的讨论,她参与制定了中国妇女保护相关的法律法规。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点。我在反思:我们的学校、家庭、社会是不是还有一种缺失——普法的缺失。既然“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我们是不是该确保遭受到性别暴力的每个人都能够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我们是不是在执法层面推动更好的执行?我们是不是应该持续关注和更新这些法律法规,填补其中的漏洞,以防被鲍毓明这样的知法的人钻空子?而这些问题,则是在公共讨论中被揭露出来的。社交媒体上的主导这些公共讨论的主要是女性,包括姚晨、韩红等在内的明星,还有蒋方舟等媒体人,更重要的是集体性的个体的叙述和反思。这也和我想谈的第二点联系起来了。
- 我为什么要发声?
Personal is political. 个体的经历就是权力结构在微观层面的体现。比如说大家对于江山娇的集体创作里,就把个体的经历串联起来,成为了一种集体性的反思。
暂且不论社交媒体是不是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中的发声,对于公共议题的讨论和表态,带来的影响具备了多种可能性。首先,我的表态有可能给我的“朋友圈”里某个经历困扰乃至受到性别暴力侵害的朋友一种无形中的支持与安慰;其次,我的表态有可能引发此前完全没有思考过这方面问题的朋友的思考;最后,我的表态是对于”朋友圈“中可能存在的施暴者的一种施压。
为什么这么说呢?前阵子听随机波动的播客聊韩国的N号门事件(顺带安利这个播客)。她们提到参与到性剥削的聊天室里的帐户高达26万。26万是什么概念?也就是每100个韩国男性里面,可能就有1名是聊天室里的成员,而哪个人生活里不认识100个男性呢?
我并没有怀疑和指责我生活中认识的男性的意思。但是我想请我身边的男生朋友反思一下,你们在推动男女平等的道路上应该做什么?你们在反对性别暴力的事情上,做得足够吗?昨天碰巧和我男朋友(意大利人)聊到了这个话题,他说意大利媒体也曝光了类似的聊天室,里面流传着各种偷拍女性的照片和视频,他感到非常的愤怒。我问他,你觉得你身边有可能有认识的人在聊天室里吗?他思考了一下说,有这个可能。我追问,那你觉得作为男性你能做什么呢?
我想起看到过Daniel Sloss回顾他的好兄弟性侵了他的女性好友的脱口秀片段,他指出其实男性不应该是袖手旁观的人。他回忆在和自己的那位实施了性侵的朋友交往的过程中,那位朋友可能有多次轻微的言行表现出了他对于女性不尊重的态度,而他并没有予以纠正或质疑。
诚然,要提出对性别问题的讨论,在男性的社交圈子里,男性也会遇到某种阻力。就是上野千鹤子提到的Homosocial desire的点,一种建立在男性气概的文化观念上的男性共同体的交往方式。当然一名男性他不一定是认可或者遵循这种男性气概的文化理念去生活的,但是假若要他关于性别歧视/性别暴力对他身边的人进行纠正或质疑,他肯定会有所不适和犹豫。我男朋友曾经就跟我聊到过这种阻力。他说,有时候他回到家乡,形成了现有的价值观的他和一些童年、少年时代的朋友们见面聊天,有些朋友们表现出来的对于女性轻佻的态度(类似于对着路过的女生吹口哨,或者对认识的女生朋友开黄腔)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但是每当他提出异议,朋友们就会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何必这么认真。
我说:很多时候男性会对受到性骚扰和性暴力的受害者提出质疑:你为什么当初不拒绝?你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作为一个男性,当你对这些轻微小事提出质疑的时候,你都感受到了阻力;放置到性别权力结构不平等的男女关系中,女性要质疑和发声受到的阻力该会有多大?但正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我们更需要在自己社交媒体上表态和发声。你应该和你的男性朋友多聊这些话题,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呀。
这也是我想对每一个人,无论男女,所说的话——这个世界需要我们的发声,需要我们沟通、讨论、思考。我们需要confrontation,而不是停留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不断进行自我价值观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