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三）

（“拜访”的第二部分）

青年男子长身玉立，影子笼在面上，遮住了朗朗日光。但斐那原以为他拿出的是自己落下那打着络子的珍珠坠，却不想特玛赛手里是一枚黑曜石，密密嵌了金丝，流光溢彩。她略一愣，抬头问：“您这是拿了那家小姐的坠子，倒上我这里讨赏。您说昨天全场谁不看我——您若当真仔细瞧过，我那把白扇子怎么好配这么一颗黑乎乎的坠子用。”

但斐那自己知道，这话大半倒是含酸。那黑金的扇坠华贵精致，什么颜色的折扇也配得过，不比自己那蕾丝络子，当不得饰物，只是个点缀。特玛赛越挨得近些，俯身拿起她手：“凭什么扇子、坠子，比不上您的手万分之一美。我瞧着越是白皙的肤色，才越敢用黑色去衬。要是教特雷斯托太太那样的黑皮肤拿着，可干脆分不清哪是手，哪是坠子了。您说是不是？”

但斐那觉出软软的痒，近卫军队长的手指温柔得在她手心抚摸，一种慢而优雅的节奏，仿佛知心知意的柔和天光，把她的烦心事照得透彻，一口仙气吹来，嘘，什么都不用说。

她全想不起要怎么回答这般老道的调情，只迷糊地觉得贴心，因为他既恭维了她，又贬低了阿娜斯大齐。勉强收拾起一点心神，她说：“且有人喜欢姐姐那样的肤色。特玛克辛大人爱得了不得，让他听到您这样评价阿娜斯大齐，您可要糟糕的。” 斜斜飞个眼风：“我当然不会去跟姐姐讲。您这样无礼的玩笑，虽然是为着我，也让人听了心里难受，不知在别的夫人小姐跟前，又是怎么笑话我呢？”语气不稳，要掩盖忍不住想逸出的叹息，眼神却骗不了人的，懒洋洋地漾上来，一眼又一眼，仿佛滴得出水。

“您惯会这样冤枉人？你……我可以这么称呼吗，亲爱的——夫人”，特玛赛料不到银行家太太这样多情，循例的亲近就教她抵挡不住。他受了鼓励，越发亲密，挨着但斐那在榻上坐下，一手轻轻挽着，一手将那枚信物揉进她手里：“你再瞧瞧，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但斐那厌烦丈夫的小气，许久不曾正眼瞧过他。这会被年轻俊美的近卫队长簇拥着，耳边是暖洋洋的气息，手心里烙着硬硬的金石坠子，这不是预示了主人也一样又温暖，又硬挺，可以放心给她依靠吗？她受不住地微微闭了眼睛，声音低得像一声轻叹：“您……你这人，并不是我的东西，喜欢不喜欢，有什么……”

“喜欢就是你的。这世上凭什么夫人喜欢的东西，都该是你的。这么美，这么忧伤的眼睛……”

他要吻我了，但斐那想。

特玛赛的手指拂过夫人颤抖的眼睫。这么快，这么轻易的得到，他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无聊。且放一放，教她陷得更深些不好吗？他问自己。刚经人事，还不曾懂得玄机的少妇，一朝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晓得了极致的快乐，还怕她不把一颗心都挂到自己身上？开到荼靡的采摘固然得趣，亲自灌溉一朵玫瑰，从含苞到盛放，全是一手栽培，习性香气都是按照自己的爱好来造就，这难道不是造物主才能体会的成就？巴黎的小姐们轻易是动不得的，只好偷偷亲个嘴，在细软的腰肢上流连就已经要算出格。那般守财奴一样的岳母们，单是担心女儿被揩油，时刻盯贼似的盯着也就罢了，更有些不成体统的妈妈们竟会和女儿争风吃醋，要亲近小姐，也少不了敷衍母亲，实在得不偿失。现在这个大好机会，特纽沁根太太虽然已经嫁人，却懵懂一如少女，心灵的旷野还从没有被人占据过，正如身体的青涩。好好打磨这颗明珠，把她嵌在巴黎最惹人注目的王冠上，且钤着他特玛赛的大印——那才真叫做得意。

但斐那若是能听到如意郎君心里的声音，一定骇得跳起来。她还太年轻，不知道男人的虚荣和一个急着要在舞台上露脸的角儿底子里是一样的。男人们的战场在银行、外交部和内阁里，没错，可那些成就是干巴巴的。谁有兴趣听高里奥老头怎么靠倒买倒卖赚回一百万身家？只有在女人堆里受欢迎，才算是完整的成功。若是像纽沁根先生，除了太太只能在舞女身上找乐子，那算什么男人。

特玛赛一边和特纽沁根太太说些絮絮叨叨的情话，恭维她美，约她下次一起去看戏，一边在心里转着这场攻坚战的节奏计划表。但斐那呢，她说不上对于他没有过来吻自己这件事，是如释重负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她出神地盯着特玛赛精致的表链，心想，约的是下个周一的歌剧院，那条绿缎子罩银纱线绣花的裙子得催催裁缝了，只是账单要怎么办呢，还是得找特纽沁根去把嫁妆要回来，可是……

临了，趁着女主人起身送客的功夫，特玛赛轻巧搂了她腰，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夫人，记得收好你的坠子。我不敢请求你在下周一到来前思念我，但如果你想，请吻一吻这枚坠子，因为我每次在剧院看到你的身姿，都是忍不住紧紧握着它而渴慕你的。”他给“紧紧握着”几个字咬了重音，满意地看到银行家太太眼睛里又一次浮起雾气，搂着她腰肢的手也抚慰似地摩挲几番。

直到听差过来帮着招呼马车和拉开大门，但斐那的心跳才逐渐平稳下来。她目送特玛赛的车走远，被勾起的春情无处排遣，一口气跑回卧房，把头埋在鹅绒枕里想，他是爱我的吧。那金子的徽纹真美极了，他怕不是有几百万的财富，通身的气派简直是和王子一样了。他爱我的。我要他爱我。

（“拜访” 章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