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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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N写给我们的骑行十周年纪念版电子书《雪泥鸿爪》的序,应他的要求,我把它发上matters,同时还有小黑设计的封面,当做本文封面,保存在这里。


据说照片里的人是我本人,我完全不记得

5月的某一天,无法小黑和我在感慨,我们川藏线骑行已经十年过去了,无法准备把之前骑行的游记重新整理,出一版电子书,小黑设计封面和图片,而我写一遍序言。高考之后,很少再写超过800字的文章,杂七杂八的书读了不少,平时纵使情思万千条,无奈笔拙不能表,写出来也总是词不达意,难难难!

2012年5月,无法33岁,小黑25岁,我26岁,无法提议骑行川藏线,小黑第一个响应,他们决定辞职去骑行,我犹豫不决,最后时刻才决定加入,要是当时没有去,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当时没有抖音、小红书和B站,大家相识于无法在某论坛记流水帐的贴子无法那时候只负责文字输出,不求回报,不像现在声色犬马,各种网红网黄大行其道,挣得盆满钵满,错过了网红红利期的无法,目前也只算个过气网红,落得个两袖清风。

当时网上流行有新四俗“城里开咖啡馆、辞职去西藏、丽江开客栈、骑行川藏线”,我们就是俗人之一,随波逐流。放到现在这哪里俗嘛,简直就是泥石流里面的一股清流。当时我们都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只有乌黑的头发和顶风尿三丈的功力。无法和我相识于11年,那时小黑还只是我们的网友,第一次现实中见小黑是12年5月,在我们面基15天之后,就一起踏上了川藏线的行程,放到现在哪里敢,万一是坏人咋办?万一气场合不来咋办?年轻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单纯很天真,可以放开心扉相信别人,会把真诚交给别人,这就是为什么年纪越大越难交朋友的原因。

白日放歌须纵酒。在出发之前,朋友们组织了几次酒局欢送我们,大家对我们的骑行既充满了钦佩,又担心我们的安危,害怕路上会遇到风险,当时认为藏区民风剽悍茹毛饮血,一路充满未知。

青春作伴好出发。完全没有骑行经验的我们,在龙哥的指导下,花了十几天时间,把自行车进行改装,还添置骑行装备。厨艺高超的远山哥特意去菜市场给我们买了十几斤牛肉,自己在家做成牛肉干,一袋袋装好分给我们,他又害怕我们路上吃的不好,还做了一大包肉沫酸豆角送给我们,后来牛肉干一路上真的帮了我们大忙,但是酸豆角因为变质,没有吃完就被我们扔了,这个秘密我们可是保守了十年,都不敢告诉远山哥。昊叔叔给我们买了很多药品,还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出发的黄道吉日是6月1号。在亲朋好友的助力下,懵懵懂懂的我们上路了。

逝去的东西一旦变成了回忆就会变得迷人,如果有人问我骑行川藏线是不是很辛苦,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我会努力回忆一下,然后告诉他,辛苦已经完全忘记了,回忆里只有快乐。人类是很神奇的物种,身体上的痛苦,有时候会刺激分泌愉悦的多巴胺,骑车、跑步、徒步体能崩溃的煎熬,身体的酸痛,在当时会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自虐,明明可以在家舒舒服服的吹空调、追剧、喝奶茶,发誓下次再也不来了,但是一旦身体恢复正常,这些痛苦也会被忘记,回忆里只会剩下愉快的感觉,下次还会再来,周而复始。物质上的贫苦也会给人造成充实的感觉,大概是中国人都觉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危机意识特别强,觉得快乐是短暂的,贫苦才是生活的本质,骑行时候像个苦行僧,让人觉得充实。老话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是我一直质疑这句话是PUA的鼻祖,君不见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君不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所以吃得苦中苦一般都是人下人。

骑行的日子是快乐的,路上各种事物都很新鲜,从海边来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雪山,第一次看到雪山就在骑行路上的新都桥,我们住的客栈从窗户外能看到贡嘎山系的嘉子峰(海拔6549米)。神秘深远的雪山震撼了我,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我是追山人。此后十年我开始了川西的追山之旅,一到假期就往川西跑,蜀山之王贡嘎,蜀山之后幺妹峰,巍峨的格聂,燕雀无法飞跃的雀儿山,都是我魂牵梦萦的川西雪山,我一次次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朝拜它们,无论看过多少次,每一次看到它们,我都心潮澎湃。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如果有个教派是雪山教的话,我必然是虔诚的信徒。

在新都桥的傍晚,我们爬上周边的小山,开满小花的草甸,牦牛在山坡上吃草,几个藏族小姑娘在唱歌。爬上山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远处的贡嘎山荡胸生曾云,只露出雪白的腰身。夕阳无限好,晚霞在慢慢变红,牧人驱犊返……

这一刻太美了,激动的我给在远山之外的远山打了电话,又给在远方的父母发了短信,“爸妈,我爱你们”。这条短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因为我明明知道爸妈根本不会阅读,我只是控制不住想给他们发而已。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跟父母的鸿沟,很多喜怒哀乐我们都想跟他们分享,但是因为我们三观差异实在太大,所以每次交流都是我们让着他们顺着他们话走,中国父母很少会反思自己,经常把孩子永远当孩子,听话感恩照做,是他们的口头禅,他们意识不到孩子在思想上已经走到他们前面。我很羡慕有些父母,年纪再大他们都在学习在成长,而我的父母,因为在农村,他们思想几十年都亘古不变,我走过三十多年,看过生活中的千种风情,但是还是不能平等的跟他们说。

来自南国的我喜欢吃米饭,来自西北的无法喜欢吃面食,来自东北的小黑两者皆可。小黑性格太好,年纪最小的他,却总当和事佬。白天骑行我嫌弃无法体力差,总是骑得慢,而我一马当先,在前面领骑,无法落在后面,我是不会管他的。小黑体力原本比我好,完全有能力骑到前面去,但是为了照顾无法,他总是瞻前顾后,照顾我们两个。在一天的骑行之后,夜晚是我和无法的战争,是吃米饭还是面条,是住好一点还是住通铺,我们总是争论不停,互不相让。因为无法和我都出生于农村,某些性格也很像,我们都是比较冷漠傲娇的人,又固执己见,如果没有小黑调解,我们两个人的友谊可能会魂断川藏线,从此分道扬镳。小黑有时候还是我们的带头大哥,车子出现问题,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修补,如果他第一个到达当天的骑行终点,他总会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连路上我们避之不及的野狗,都很喜欢他,真是狗见狗爱,车见车爆胎。

我们都有社恐,害怕跟陌生人交流,一路上有人要加入我们三人队伍,都被我们一一拒绝,因为适应其他人真的很难。特别是我,我是特别害怕麻烦的人,宁愿麻烦自己也不想麻烦他人,人越多我越紧张,小时候就特别怕生,我就是父母眼中最不懂事的孩子,见了各种亲戚从来不主动叫,能躲则躲。记得上初中时候,每天傍晚放学后回外公家洗澡吃饭,但是外公住在村尾,正常走路需要经过整个村子,那样就需要撞见亲戚,我为了不见到各种亲戚,每天都是绕路走,宁愿走在荒芜的山上,也不想见到人。人是复杂的动物,攻击性特别强,但是野花野草,山里的动物很可爱,见到他们使我宁静,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的。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但是在中国这样需要左右逢源的国家,各种人情世故我都不会,这样的性格,注定我将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塞上牛羊空许约,镜中衰鬓已先斑。当年骑行完毕之后还相约青藏线、新藏线,但是回来之后要努力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主要还是父母期待的样子,虽然表面上,我们都是离群索居,离经叛道的人,但是实际上我们都被父母用各种方式影响着,被社会控制着,永远无法摆脱。各自在生活里被磨得毫无脾气。现在身体发福、头发稀疏、鬓角染霜,之前各种豪言壮语都付笑谈中。和无法聊天时候偶尔还会提起,不然我们再一起辞职一起骑行新藏线吧?两个都说好啊好啊,什么时候辞职啊。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过过嘴瘾,他有他的父母要照顾,我有我的房贷需要还,而小黑更苦逼,既要照顾父母还要还房贷,体重也直逼200斤。上次骑行绕城,他骑行的山地车都没有跑过我们骑行的共享单车。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心里的杂念也很多,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不考虑外界因素,我扪心自问,真像当年那样再来一次,我能否义无反顾的出发,我会犹豫,纯粹的风景已经很难打动我,已经是那个不能吃苦的人,由奢入俭难啊。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什么时候再来一次长途的骑行,有朋友说等退休吧,屈指一算离退休估计还有30年,我们这代人能65岁退休就不错了。退休之后的身体情况也不确定,能不能活到退休也是未可知。像我们这种无儿无女的人,不应该把希望寄托于退休,不然我们会输的很彻底,想想那些儿女成群的人,到时候躺着床上有人嘘寒问暖,儿女们关心财产到底给谁,好不热闹的,而我们孤苦伶仃住在养老院看着小鲜肉,好凄凉啊。那就只能进行弯道超车,趁着别人养家糊口时候,我们应该游山玩水,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川藏线之后我迷上了高原的蓝天白云,爱上了藏区的宗教氛围。特别是随着年龄增长,对人文景观越来越感兴趣,就像年轻时候喜欢李白,年纪大了喜欢杜甫一样。现在交通方便了,汽车动车飞机,一个比一个快,但是似乎人们的脚步被禁锢了,年轻人都在考公,不孝有三,无编为大,一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因为前途未卜啊,有志青年想润(run)物细无声也是很难做到的。反而退休的大爷大妈们,背着单反走潇洒天涯,丝巾销量大增。我的护照明年就到期了,下次出国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要说出国了,国内太多地方也没有去过,现在层层加码的情况下,想自由行走太难了。

万物静观皆自得,旅行和阅读是我最喜爱的两项活动,在夜深人静下读一本好书,对我来说是莫大享受。虽然经常读过后就会忘记,但是它每次都会给我带来一份力量,让我有一种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孤傲。有时候我们走过的旅程,它们会在日后影响我们,给我们带来自愈的能力,就像小时候父母对我们的爱,这个爱是他们给我们的存款,我们在成年之后可以不停提取这笔存款,用于治愈自己。这一次的川藏线骑行也是一笔美好的存款,我见识了一路上美丽的风景,而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是—人情,我们仨翻山越岭,同吃同住,一起度过了四十多天,在高尔寺山下灰头土面像矿工,在巴塘的黑暗隧道里一起穿行,在芒康小黑和无法给我过生,在东达山上一起受冻,在风雨中看到了彩虹,在看到布达拉宫时候我们抑制不住的泪水……我们三的友情,是我这段骑行最大的收获,在它在未来很长时间,当我遇到情绪低落的时候,我都是源源不断从这次美好的骑行里提取快乐。

摇摇晃晃中,十年过去了,按照中国人的标准,这十年我过的碌碌无为,没有成家没有立业没有后代,三十而立早已过去,并没有立起来,四十不惑马上到了,人生更加迷茫,跟同龄人一样浑浑噩噩混日子,做一个勤勤恳恳的没有灵魂的打工人。2012年骑行回来之后我的自行车就被偷,从此之后,除了上下班通勤的共享单车以外我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当时的驮包现在还在家里,布满灰尘,里面装有当时的头盔、雨衣和码表。当时骑行的照片,偶尔翻出来看看,内心毫无波澜。朋友们聊天时候偶然还是会提起我们三曾经骑过川藏线,看着别人投来钦佩的眼光,心里会有一点小骄傲,每年的6月1号发个朋友圈,证明曾经骑行过,引来一波点赞。但是我心里清楚,这一段骑行离我已经很遥远了。

近乡情更却,不敢问来人。我们的缘分来自于无法的帖子,当年无法说自己是中年,我还想给他翻白眼,如今都到眼前来,我们确实都是微进中年了。现在我们都定居成都,时不时还能相聚,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为了纪念这次骑行我们觉得应该请大家搓一顿,于是开始拉群,讨论邀约人员名单,是否要喝茶吃饭唱歌一条龙玩耍,但是疫情之下,经济下行,生活在大焦虑时代,朝不保夕,人心惶惶,还要考虑经济因素,中年人用钱地方很多,能省则省,当年欢送我们骑行的朋友,有的已经多年不联系,于是人员名单一再精简,吃饭地方一换再换,在聚餐的事情还没敲定的时候,公司突然临时安排来拉萨出差。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拉萨,飞机降落在贡嘎机场,走出机场,抬头一看低矮的白云,还是那样令我感动的高原浮云。工作不顺心,事情比我想象中要难,不停的要拜访陌生的领导,阿谀奉承的说着尴尬的话,情绪低落,很少感到孤独的我,居然会有那些一瞬间觉得很孤独无助。再喜欢的地方一旦带着坏心情,都很难欣赏。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骑着电瓶车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八廓街,一切建筑还跟十年前一样,但是那种游人如织,欣欣向荣的场景没有了。以前天南海北的人们来到拉萨,治愈情伤也好,洗涤心灵也罢,在这文艺和宗教交融的地方,碰撞出闪耀的火花,但是疫情下的拉萨,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十年前我相信一切都是向好的发展,觉得自己命运会有所不同,但是十年之后发现自己也不过沧海一粟,为了一日三餐,蝇营狗苟的偷生。这个时代,给我感觉是千帆过后可能是沉舟,万木春后可以是病树,国际大都市已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试问边陲小镇可安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十年前的我,曾想着单车走天涯,十年后的我微进中年,慢慢感觉到四十不惑。星期六骑着电瓶车去色拉寺看辩经,喇嘛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辩论,我安静坐在旁边观看;星期天去爬南山公园,才爬了十分之一就放弃了,要是在以前不到山顶决不罢休。傍晚去布达拉宫广场,遇见一群毕业生,青春活泼,朝气蓬勃,想当年我也像他们一样,放声大笑,热泪盈眶。现在的我坐在拉萨河边的酒店里,听着拉萨河的涛声,窗外的布达拉宫依旧灯火辉煌,心中很平静,没有疑惑,大自然中的荒凉美丽或壮美,人际关系中的悲欢离合,都不能再吓唬我,我就像一个旁观者,默默的,远远的欣赏,心里是明静的。

下一个十年,我们将会迈入知天命的阶段,希望那时候我们还能有出发的勇气。更希望不用等十年,我们就能夜雨对床眠,新藏线见!

小自然于拉萨

2022年5月24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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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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