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第二章(9)
差一點|第二章(9)
我揣著銀行卡,推著童車,走在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卡裏還有14.35歐元,買了最廉價的機票後剩下的。今天聖誕夜,他的兩歲生日,明天我們就要飛回上海了。金志龍說,人有兩種生存本能——戰鬥和逃避。我只有一種本能,那就是逃避。當初為了逃避他,我來到這裏。如今為了逃避這裏,我又逃了回去。回去後我能夠逃過他嗎?
櫥窗燈飾在細雨中閃爍,童車的塑膠布蒙起水霧。亞當扯下塑膠布,我幫他蓋上,他又扯下。我再蓋上。他伸手要抱。
“好好坐著,媽媽抱不動。”
他挺起肚子扯安全帶,試圖掙脫童車。
“老老實實坐一會兒,玩具店馬上就到了。”
他充耳不聞,不停地挺肚子扯帶子。
“不好好坐著我就不給你買禮物了!”
亞當發起脾氣來,用兩倍的力氣尖叫、掙扎、拉扯、踢挺。這個年齡的孩子常有力不能及的挫敗感,又表達不清,只能用肢體來發洩。亞當一旦發起飆來,至少要折騰上一個小時。我怕了,嘴上卻跟孩子硬:“不行,不能下來走!”他叫得更響了,路人紛紛止步注目。
“到了玩具店再下來,聽話。”
他不肯降低音量。我推著童車,目不斜視地向前。待邊上沒人了,我朝他喊:“你強什麼強!叫你坐著你就坐著!”
亞當不叫了,漲紅臉,向兩邊拔安全帶。他的鼻翼鼓動,喉嚨裏在抽泣。
“怎麼?你解不開的!”
他的手一松,哇得大哭起來,這回哭聲中不再是憤怒,而是幻滅。
“不哭了不哭了,我們馬上就到。”我蹲下來摸他的臉蛋。
他小手一揮,將我的手打出去,指甲劃在我的臉上,生疼。
“你有完沒完?!”
聽到我的吼聲,行人將我們圍住。
“怎麼啦?”一個中年婦女問。
我把亞當從童車裏解放出來。一進入我的懷中,他立即停止哭泣,胳膊腿卻還在抗議。
“沒事,沒事,他有點不舒服,”我對圍觀的人說。
“要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
“真不用了?”
“沒問題,謝謝。”
人群散開,亞當又拔開嗓門,這次他是故意的了。我噓他,他吼得更響,又有人上來問,他這才住口。
“劉阿姨就在中國,我們回去找她好不好?”我儘量用輕鬆的語氣對他說。
劉阿姨沒有身份、沒有文化、不懂外語,卻在荷蘭過了七年。而我,守著一個荷蘭身份和一份漂亮的簡歷,反而舉步維艱。我和劉阿姨最大的區別是什麼?我有孩子在身邊,她沒有。沒有孩子便能豁出去,有孩子只能保守行事。然而我不怪亞當,他不是我的牽絆,而是我的重心。
亞當貌似平靜了。我再次將他放回童車,他拽著我的胳膊,提起屁股,不肯粘座椅。
“抱著你我不能推車。”這童車是他出生時公婆送的禮物,結構笨重,單手難以掌握。
他吊在我身上不放。我把他的手拔開,他又開始哭鬧。沒辦法,我只好再次將他抱起,雙手交替抱孩子、推車,推推停停、停停推推,掙扎了十分鐘才走了一百來米。怎麼辦?我停下喘氣。就這麼抱著他原地不動吧,等到他什麼時候脾氣過去了,什麼時候再走。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我能等。我記起他嬰兒時無休無止的嘶吼,我抱著他在黑暗中來回踱步,一小時,兩小時是常有的事。航班要淩晨兩點才起飛,我還有半天的時間。
“朱利安,”亞當身體前挺,催促我前進。他現在會叫朱利安的名字了。
“我們去找朱利安,不過你必須坐車。”
聽到朱利安,他老老實實地坐進童車。朱利安不在。廣場上的遊樂園已拆除,賣藝的一個都不在,只有“熱狗老人”。我跟老人打了聲招呼,坐到石凳上歇息,亞當卻活躍起來。
“別亂跑,”我拉住他。
他不聽話,硬往人群裏擠。我上去抓他,他咯咯笑。我將他按住,他又耍起無賴。我鬆開手,他急著逃,沒站穩,坐到地上。
“快起來,地是濕的。”
太晚了,他的屁股底下已經是兩灘水了。他覺得好玩兒,找了個更大的水灘,一屁股坐下,水花四濺,褲子全濕了。
“這樣要感冒的!”我將他一把抱起,他的濕褲腿貼在我的肚子上冰涼冰涼的。
“媽媽讓你飛好嗎?”
我讓熱狗老人幫忙看童車,學朱利安的樣,橫抱起亞當沖到廣場盡頭,待綠燈亮了,沖過路口,在步行購物街上戰鬥機似地盤旋前進。亞當的鞋不斷蹭到行人,他們撣著身上的泥水,瞪我。我把亞當放下,他抗議。我又學朱利安的樣兒,將他高擎到頭頂,然後突然讓他降落。他笑個不停。幾個回合後,我的胳膊酸痛,這才抱起他走向H&M童裝店。
我挑了條最便宜的褲子——9.99歐元,為亞當換上。回去的路上他變得乖巧可人。孩子畢竟是孩子,只要玩夠了就能很快樂。他穿著新褲子,沉靜地觀望著人群車流。我被他若有所思的樣子逗樂了,問他在想什麼。他不搭理我。
“長大了當哲學家好嗎?”
小東西扭動身子,發嗲似地哼一聲,伸出雙臂又要抱。
“不抱。”
這回他沒有反抗,老老實實縮回胳膊,繼續審視浮華人世。漸漸地,他的眼皮耷拉起來。
和自己的骨肉相依為命也是一種幸福。此刻我沒有渴求,不再掙扎。明天回到家鄉我依舊身無分文,需要寄人籬下,但是我一點也不焦慮。家之所以成為家就是因為它從不讓你焦慮。
我到摩洛哥肉店討了些小排——大伯早就幫我留著了。回到船上,我做了頓白米飯小排骨湯。望著一鍋熱飯和一鍋鮮湯,我竟捨不得動筷,呆坐了半餉,才慢悠悠地盛飯舀湯。
亞當睡著,我獨自吃飯,邊吃邊望栓門的麻繩。麻繩一動不動,河面靜默呆滯,如同漂浮在水面的死屍。再過幾小時就要打包回家了。我好像做了兩年的夢,睜眼又回到原點。這兩年可以一筆抹消,我和亞當也可以一筆抹消。如果我們在這寂靜的船上死去,也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我們。直到高遠遠回來,看到地板上凍僵的屍體,世界才又會在警笛聲中想起我們。
亞當咕噥一聲,醒了。
“餓嗎?”
他點頭。
湯溫了。我一勺湯一勺飯喂他,他老實地張嘴,眼神還在做夢。
“一會兒我們就去坐飛機。”
“朱利安。”
“不是朱利安抱你飛,是坐真的飛機,飛到天上,雲的上面。”
“雲的上面是什麼?”
“還是天。”
“天上是雲。”
“對,天上有雲。雲的外面還是天,那個天上就沒有雲了。”
我把裝有托馬斯的物品的黑色塑膠袋紮好,放到角落。朱利安的猩猩服鋪在床墊上——他會來取的。亞當的童車和我的自行車停在船艙裏,算是送給高遠遠的薄禮。船鑰匙我藏在門外的鞋墊底下,船上沒有貴重物品,就算小偷找到了鑰匙也偷不到什麼。
我帶著亞當坐公交,再換火車去機場。機場冷冷清清,托運行李不用排隊,才幾分鐘我們就來到邊檢。警官也不急,慢悠悠地看我的護照,看完後又看電腦終端,看了半天讓我出示機票。我給他看登機牌,他偏要看機票。給他機票後,他又研究了半晌。
“我不能給你們放行。”
“為什麼?”
“請您稍等。”
他拎起電話簡短說了兩句,就把我和亞當撩在一邊,繼續檢查後面人的護照。幾分鐘後,另一個警官來接替他,他從小亭子裏走出來。
“跟我來,”他說。
我們跟著他來到一間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臺電腦的小房間裏。我聽說過這種小房間——海關員警常把帶了違禁物品的入境旅客帶到小房間裏審問。難道出境也有這種房間?
警官拉了張椅子讓我們坐下。
“知道我為什麼不給你們放行嗎?”
“不知道。”
“你欠荷蘭政府兩萬兩千歐元的債務,而你拿的是單程機票。”
我像被當場捉奸那樣無地自容、啞口無言。
“你有負債潛逃的嫌疑,因此我不能放你走。”
“嫌疑,”我重複,背脊濕了一片。
“我有職責把你送到有關司法部門,由司法部門決定你何時才能再次出境。”
“我回國有急事,目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所以買了單程票。”
“對不起,我無權給你放行。”
“我不能到中國付錢嗎?我在中國有存款,不,房產!”
“對不起,我已經跟你解釋清楚了:我無權給你放行,有關債務的問題請你跟司法去交涉。現在,我的同事會來把你們帶出去。”
他拎起桌上的座機。
“可我的行李已經上飛機了!”
他放下電話。
“我們會讓航空公司給你送過來的。”
“那我的機票不就浪費了嗎?”
“請你跟航空公司商量。”
他再次拎起座機。
雲淡風輕,城市空蕩,斜陽在地平線上拉出淡黃的暈。我好似一部瘋轉後消極怠工的機器,明知前方路途迢迢、生死攸關,但此刻就是不想動。我無力、無奈、無所謂。我的大腦空白,肢體機械性地向前。
回不去了,連家也回不去了。我成了個浪跡天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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