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山城:我的中大日记(三)月夜
三.月夜
我做了個夢:優美的學校,寬闊的運動場,紅色的塑膠跑道,清晨的草地掛滿露水,黑領椋鳥矜持地邁著方步在草叢中覓食。突然槍聲響起,但不是發令槍;人們奔跑,但不是運動會。在煙霧中四散而逃的,不是罪犯,而是本應該穿著潔白的運動衫在這裡踢足球、練習引體向上和跨欄的,學生。
爸媽走後我終於睡了第一個長覺,但並不安穩。多日奔波令身體終於爆發,扁桃體炎成功將我擊倒,頭痛發熱流鼻涕,躺在床上的我像一隻被時間拋棄在荒野里的船。午後三點我好像看到了陸地,但羅盤上顯示的全部都是白色煙霧攻入校園的消息。
“我想出去看看。” 阿蕪對我說。
我們站在天臺上,屏息凝神。這裡很高,往下看,從一棟棟村屋裡透出的燈火叫這山鄉夜色染上一點醺人的溫情。但从村口方向不斷傳來的声音让人心神不寧:躁烈的馬達,從南向北或者由北向南轟鳴而至,又兀地起步走遠;在路面拖曳金屬器械所發出的‘絲絲’聲;鐵條跌落發出“砰-啷”的清脆聲響;還有人的嘶吼—低沉的、尖銳的,男人的,女人的,像一锅快要沸腾的水,又卖力又绝望。
村口就是大埔公路,這條始建於1902年的新界交通幹線現在像一條停滯的河流,被《百年孤獨》裡所形容的那種史前巨蛋似的鵝卵石填滿---原本雙行的公路現在成為單行,從南到北,各式各樣的車輛整齊地首尾相連停在路中央,排成了一條望不到邊際的長龍。而在它們左右兩邊,無數摩托車像采蜜的蜜蜂那樣不停地來來去去,我們剛才聽到的那些巨大的轟鳴就來自於這些摩托的馬達。
五個月以來,對於這樣的車流,香港人似乎已經慢慢習慣。形成這樣的車流多半沒有預先謀劃,參與者背景各異,但是突然之間,人們開始在手機導航上標出一個位置,紛紛向著它進發。這樣的車常常被人們親昵地稱為“家長車”,因為對這些司機來說,他們的“乘客”都是需要被愛護和理解的青年人。但並非每次任務都是“客運”,比如今晚。越來越多的車輛到來,司機下車,從後備箱抱出整箱整箱的東西,再徒步送往南面;摩托車來了一架又一架,送來物資,再順便帶走一個陌生的乘客。不斷有新的人到來,背著鼓鼓囊囊的雙肩包,彼此之間心照不宣地快速前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妙的肅穆。從我所在的位置看去,所有的車輛、摩托車和黑衫行人均向南推進,那正是中文大學的所在。
一列青年却逆着人流朝我們的位置走來。我看見了相熟的朋友小姜,他是在中大工作的。
“你系度做乜?” 我很詫異。
“呢哋學生想走,但系搵唔到車。” 雖然焦急,小姜還是慢聲細氣,一如平日。
我留神打量這群學生,男男女女加起來差不多十幾人,有的背著書包,有的拖著行李箱,所有人臉上都有些稚嫩的神氣。
“你們是內地生?” 我問。幾個人老老實實地點頭。“現在怎麼打算?”
“我們也不知道,現在想的是先離開學校,去火炭,大埔,或者深圳都行。” 一個大眼睛姑娘大方地答覆我,一旁的幾個人不停查看手機,報出福田和羅湖各家酒店的時價。
“叫車的話,北邊很難進來;走路到大埔又太遠。南邊倒是可以試試到火炭,那邊路相對短些。”
“那我們快走吧?”另一個圓臉的姑娘有些興奮,其他人卻都沒有動。
“這裡有很多家長車,可以試試問下他們。” 我小心地提出建議。
“家長車?他們都是來(給示威者)送物資的,會幫我們嗎?” 一個模樣乖巧的卷髮男生囁嚅著。我的心裡也直打鼓。
等了十多分鐘,小姜帶來了好消息:現場有司機願意送他們去目的地。一行十多人被分配到幾輛車,我遠遠聽見港味濃重的普通話,那是一位女司機在和學生們確定行車路線。
內地生都搭車離開了,小姜也不見蹤影,我和阿蕪繼續散步,欣賞著大埔公路的罕見景象。還不到七點,冬日的夜晚早早降臨,山間升起一股涼意,但是卻並不令人感到淒清寂寞。透過一棵榕樹闊大的葉片,我看見一輪滿月將天空映照得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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