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读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
一九八七年,叶嘉莹先后在北京、沈阳、大连讲解唐宋词,这本《唐宋词十七讲》就是根据讲稿整理而成。我看到一些评论说这本书内容太浅,没有系统的理论,感觉像是语文老师讲课。要论内容精深,固然有很多更出色的专著,但是现在大众都不爱读古诗词了,这样一本低门槛的普及读物自有其价值,起到宣传教育的作用。
不过讲课与写作是两码事,这本书的缺陷也十分明显。因为是讲稿,文字过于口语化,一方面浅显易懂,读起来亲切;另一方面不够简洁,重复啰嗦,而且结构组织松散,经常跑题。
读这本书很考验耐心,同样的例子举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每章都要重复引用一次张惠言、王国维的话,看到后面难免生厌。最后三章的题目是王沂孙,实际上大半部分都在重复之前讲过的内容。这大概是因为讲座分别在三个城市举办,每次的观众都不一样,需要重新介绍、铺垫。但在整理成书时居然原样照搬,实在令人遗憾。这本书很需要一个好编辑,重新编排整理。
这本书从晚唐五代一直讲到南宋,以温庭筠、李煜、柳永、苏轼、辛弃疾、姜夔等十多个词人为代表,梳理了词的发展脉络,阐述词如何从歌宴酒席上的唱词发展成别具一格的文学形式。不过这本书以赏析为主,在文学史方面的介绍只是点到为止,甚至没有讲李清照。
词的特色是什么?与诗有何区别?书中引用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一段话:「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要眇宜修」出自《楚辞》,意思是修饰性的精巧的美。词是要唱出来的,注重节奏韵律,比诗更精巧纤细,以柔婉为正宗。中国的诗有「载道」的传统,所谓「诗言志」,重视思想内容。而词是唯美的艺术,突破了伦理道德、政治观念的限制,韵味悠长。所以苏轼的豪放词好虽好,却有违词之本色,李清照就批评他的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书中指出苏辛最好的词同样具有曲折幽微之美,单写些豪言壮志就落了下乘。
词的内容题材是比较狭窄的,无外乎闺怨相思、伤春悲秋。要怎样欣赏词,从小词中得到审美趣味呢?作者主要从「比」与「兴」这两个角度出发。
比兴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常见手法。比就是比喻,以乙物喻甲物。书中引用张惠言的话,说词这种文学形式,是可以表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写美人梳妆;可是按照张惠言的说法,这首词里美人是比喻贤人君子,美人的孤独寂寞是写郁郁不得志。可温庭筠明明不是屈原那样品格高尚的人,说不定就是想写美女呢?作者接着又引用西方文学批评的理论,简单说就是所谓的「作者已死」,即使作者没有那个意思,读者也可以自由诠释。作者还继续引用语言学上的理论,「语码」可以导致「联想」。简单来说,就是中国文学一直有用美人比喻君子的传统,哪怕温庭筠真的没那个意思,读者看到「懒起画蛾眉」,联想到屈原写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就衍生出额外的意思了。按照同样的说法,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王沂孙那些晦涩难懂的咏物词,也都是托物言志。
我个人是很反感这种解读的。首先,那些引申出来的意思不过是政治讽刺、怀才不遇这类俗套,不是什么深刻高明的思想,并没有提升作品的艺术价值。其次,这种解读方法把文学欣赏变成了猜谜,好似那些索引派把《红楼梦》理解成反清复明,实在是站在艺术的对立面。
兴就是先写一样事物,再咏叹由此激发出的情感。比如看到花落,再感叹生命的凋零,这是一种情感上的联想。王国维正是用这种感发的方式来欣赏词。所以他在《人间词话》里说南唐中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而李煜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作者在序言中也写道:「我在讲授诸家之作品时,所冀望能传达出来的一种感发的力量。本来我对诗歌的评赏,一向就主张应该以其所传达出来的感发生命之有无、多少、大小、厚薄为衡量其高下之标准。」文学能打动人,靠的就是人性共通的情感,我更赞同这样的欣赏角度。
人的情感是微妙的,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硬用理性去分析是件煞风景的事。像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读完了自能体会出一种美感。书中长篇大论去解读,反倒破坏了意境。讲解诗歌到底要讲到什么程度,是件值得仔细揣摩的事。
这本书主要适合初学者,激发普罗大众对古诗词的兴趣。有能力者不如直接去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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