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搖地動到鞦韆蕩漾|走過921系列|06

鄭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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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祭這天族人得比太陽還早起,在天光朦朧之時,就叫醒小孩一起來到田地裡,墾地、鬆土、然後播下稻種。這些稻種是陸生旱稻而非水稻。老人家說播種就是要小孩子(還尚未抽過煙的)一起參與,有孩子們歡笑繃跳的土床上稻種才長得好,而大人們親自拉著孩童的手,一起將掌上的種粒播進耙鬆的泥土縫隙裡,也有教育幼苗的意思。

地震後的邵族的第一個播種祭,兼有災後重建與族群復育的雙重象徵意義,自是吸引了許多媒體前來日月潭採訪。ama路將與ama三郎兩位領唱長老,在招待席上講解邵族播種祭意義以及邵族重建的進度,席間,幫著媒體穿針引線的學者,趁著節慶氣氛起鬨灌酒炒熱氣氛,本來已經喝多,有點不勝酒力的長老還是在媒體前還是勉力自持、兩人雙雙舉杯,一起就口,一仰而盡。閃光燈此起彼落,錄影人員也虎視眈眈,ama路將酒酣耳熱之際大聲疾呼:「我們的人口都比黑面琵鷺還少了,請政府重視邵族的生存危機,怎麼會對待我們的比動物還不如?」


代表邵族遷移史的湖中大石,也移到工地現場,陪著大夥一起架鞦韆


比黑面琵鷺還要少的族群

邵族,在九二一地震之前,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不過,認真想起來,也並非完全一無所悉。其實,台灣大多數的人應該都曾看過這個族群的身影,在電視、報章雜誌上,他們的身影就一直與這片山光水色連在一起(當然囉,他們的居住地就在這裡),過去還是老蔣總統度假、招待外賓的最喜歡來的地點之一、也因而為曝光率最高的「山地同胞」。

這一印象的形成,甚至可以追溯到日本時代,現在頗為風行的老風景明信片中很容易就看見日月潭與這群「化蕃」。化蕃;意即「歸化生蕃」,教化程度介於生蕃與熟蕃之間,這個詞是從清朝來的,而那時日月潭還只是一片叫做「水沙連」的沼澤地。

憲法不是已經在1994年為「原住民」正名了?現在已經在過千禧年了。法定的九族,還是排不上邵族,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呢?

正確地說,他們還一直在努力爭取證明、澄清自己的身分。

原來,從日本時代以來他們就被歸為鄒族之一支,後來的中華民國政府也沿用這個認定一直到現在,不過,當代文史學者從語言、文化、體質、甚至從DNA等特徵各方面考證,邵族與鄒族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他們不是有毛酋長嗎?我還在路口看到很大的毛王爺招牌……」從電視得來的印象雖模糊卻然頑強地盤據著腦海。

「那是1949年老蔣來此的時候信口給一位族人的稱號,實際上,邵族傳統根本沒有酋長這種制度,更別說王爺了。」

「湖中的光華島,也不叫光華島,本來是他們祖先居住的聖地。」

直到921地震的新聞報導「月下老人亭被震垮,邵族宣誓要回自己的祖靈地」在工班休息之餘,在村子裡穿梭來去時的交談之中,發現自己陳年累積起對這裡的種種謬誤認知,也才在這次地震衝擊中,被震破一道裂口。

「我們本來住在水下,就是我們祖先就住在拉魯島周圍。日月潭蓋水庫,才被日本政府強迫遷移,遷移了兩次才到現在這邊來。

「光華島」不就是光復中華的口號嗎,反攻神話破滅了之後,還一直要等到大地震徹底摧毀,我們才看見了拉魯,更正確地說叫lalu島,而它原來是一座山。環繞著lalu的周圍,就是邵族家園。

顯然,我那些課堂知識,根本經不起考驗,得打掉重練。遇到地震重組,只是剛好(太晚)而已。如同當年我離開彰化北上唸書,才發現賴和、謝雪紅這些重要人物原來是同鄉的時候,我認知的世界也起了一次大地震。

邵族於1929祖居地生活的舊照片

夜晚,我一群人聚在一起上族語課,十來位族人努力學著簡單的生活句子,反復確定字詞怎麼念,意義用法為何。在尚未完工的組合屋內,門窗都還沒裝,地上的塑膠管還外露,然而他們一點也不介意讓調皮晚風入堂一起上課,讓嘈雜的蟋蟀跟著附和朗讀,熱情只增不減。不過,教他們邵語的竟然不是自己族人,而是外來的一位文史學者,令我驚訝不已,才意識到他們平日溝通講的竟然是台語(這倒讓我沒遇什麼語言障礙),雖然我還沒深入到可以瞭解這箇中原因為何,但也能嗅得出其中的危機。

從天搖地動到鞦韆隨風輕擺

製作鞦韆吊繩座椅

久違了的鞦韆祭是件大工程,族人得先一早上山,挑合適的大竹砍伐,扛下山來,然後採摘蕨類,藤蔓裝飾來做裝飾。族裡的耆老坐在一旁,適時地根據經驗與記憶給予指點,年邁的毛老仙就拉了把椅子,按著手仗,一直坐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看著眾人挖坑打動,爬上爬下。重建蓋屋用的機具,如怪手、卡車、吊具此時剛好也派上用場,上了年紀先生媽們與幾學生一排,繩索過間背起「嘿呦~嘿呦~」一股氣將巨竹從地面拉起,氣概一點也不輸給青年勇士們。

鞦韆祭是播種祭的一環,也是最高潮。盪鞦韆的意義,一來是,是祈求播下的稻種,入秋時都能如飽滿垂墜的稻穗,在風中輕輕擺盪;二來,鞦韆祭在過去,還是青春的邵男邵女們情意交流的場合,男生可以在這一天主動邀請愛慕的女生一起盪鞦韆。

盪鞦韆這一天,果然掀起大家的玩興,在先生媽祈福,族裡耆老依序盪過鞦韆之後,族人逐漸爭相搶著玩,最開心的莫過於小孩了,大膽的,馬上就開始享受大地、屋頂在你底下的快感。膽小一點又害怕又想玩的,一坐上了椅板就開始發出尖叫,叫聲隨著一盪一盪的鞦韆,來回刮擦著天空的耳朵。

鞦韆架好了,孩子盪高高,過往邵男邵女也趁著節慶中表達情意


田野餘波

晚飯,在工作室旁邊的公共廚房閒聊,各自捧著飯碗動起筷子來,忙一整天下來,吃起來也特別有胃口,一邊聊起白天的見聞,沒多久,飯碗已空,氣氛卻逐漸波濤洶湧。

原來,三人不約而同對訪問時,學者灌長老酒的行為反感,本來部落裡的人多能喝上幾杯,只是今日情況是兩位ama已經喝了不少、不勝酒力,加上兩人都上了年紀身體都有了病痛,令人難受的是看得出來ama路將和ama三郎已顯疲態,而這位學者竟還無視一直起鬨勸酒。我在一旁看得甚為清楚,ama路將起身回應時身體已經搖晃,就口而飲,噎了酒,吐了一小口,跌坐回椅上,那口溢酒落下,褲子濕一圈。然後,鎂光閃閃,又烤熱了氣氛,只見那學者興頭不減,仍繼續舉杯熱場,然,那一時半刻,令人忍不住問這人到底是誰啊,這勸酒之舉,顯然在打響自己的面子,張揚自己在此地熟門熟路的面子。

當時看著這一幕,我心想這人到底是誰,因為出來乍到,不便出聲,殊不知,原來在不同場合其他人也有同感;因此配著飯菜,談起來欲罷不能。

原來,此人來此考察也真的有些時日,甚至在外界還邵族所識無多時,做出了貢獻,也非騙吃騙喝之輩。

只是這樣,這樣作為晚輩的我們,瞠目結舌,尚且不夠,辯論了起來。到底,部落需不需要這樣的人來充當外交?或者,外界需不需要這樣囂張的「知識份子」來當中介認識原住民?

有讀過這些著述、資料的人持平地說,這位先生雖然有些武斷,某些地方不夠深入,不過,整體而言是有貢獻的。不只日月潭邵族,不同地點,不同時間,也都有這樣的外來者。在做出成績之時也埋下了一些誤解,我們推翻不了他前鋒鋪路的功勞,從其中再反省,知不足然後改之,別停留在那裡才是真的。

然而,想起白天的現場的行徑,還是讓我按捺不住憤怒。火氣最最難消的是空空,為了沒能在場為ama擋酒(她一來就被ama路將收為乾女兒)而深深自責。關鍵是,案情還有後續,已經喝茫的ama路上當天稍晚時分,上了自家的舢舨船工作,本來腳就不太能使力的情況下,絆了一跤,這一跌、跌得可不輕,送醫治療後,腿就一直瘸著了。ama的兒子阿貴甚至誤會空空,責怪她明知道ama腿不好,還讓他喝酒,而學者來如火、去如風,自然也不知後面發生了什麼事、造成什麼麻煩。部落的人,有時為爭取外面的支持,常常就是息事寧人,吞下這些委屈。

漸漸地,所謂的學者越見越多,更越等而下之者,屢見不鮮。我們談論他,正因為他不是那些等而下之者。在其他地方,也不乏這種先行者。尤其在原住民的領域,這種我們要如何看待這些「中介」者呢?有些人的行為簡直就是「買辦」了。作為後來者,我們只能引以為鑑;畢竟有些遺憾並不是輕輕一句原諒可以雲淡風輕的。

這頓飯吃得結實,不過時間晚了,得趕緊收拾桌面,各自洗好自個兒的碗筷,明天,重建現場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註釋

*註1:邵族的播種祭最早是祭粟(小米),後來改種植旱稻之後,由頭人根據旱稻的生長期而定日子,晚近,為求方便改訂為農曆3月1日。

*註2:ama:邵語意為爸爸,族人泛稱男性長者也叫ama。ina:邵語意為媽媽,族人泛稱女性長者為ina。

*註3:黑面琵鷺:從1988年起港、台掀起了一股越演越烈的黑面琵鷺保育運動,全世界三分之二的黑面琵鷺會來台灣的曾文溪口過冬,1998年普查結果,全球黑面琵鷺總量為613隻,但在台灣棲息量卻曾有高達368隻(1999)的最高紀錄。2002年農委會於台南七股地區成立300公頃的保護區,而921地震時的邵族有283人,無論比全球總數,比來台過冬數;而果真如ama路將所言,邵族的人口都比黑面琵鷺還要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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