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手記

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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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某些不言自明的原因,我被行政处罚五日,估计这不是太常见的经历,很多人只知其有而不知其详,于是决定写下来,权当个人回忆和法制井钟。并以此文献给我的女友小张,她的支持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1

早上八点我还在睡觉,小张在外洗漱妆容做上班前的准备。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没多久,小张推开卧室门进来喊我:警察来找你了,跟上次一样(不久前她也曾有过接受调查的经历,与我原因不同)。红着眼眶,情绪有些激动。话还没完,四名便衣已经进入卧室核实我的身份,边答应着边起床,问能先把衣服穿上吗?可以。

这时我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虽然不记得曾做过什么值得如此干戈的行径,并且心中对无辜所应得的安全仍保有不由自主的放心,但面对这样的开场气势,一个没有什么斗争经验的宅家文艺中年比如我,能沉住的也只是倒吸一口的冷气。

忍着紧张和女友说些临走的话,就和便衣一起出门了,边走边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他们的回答,在此后数小时的笔录询问中无数次出现: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我是真的不清楚,人不是一定会把自己全部的言行都记录在脑中随时准备调取,人不是电脑,没有什么操作日志,如果是杀人放火这样的重大事件当然忘不了,但要只是与人闲聊上网吐槽这样的日常琐碎,实在无从谈起。

在之后的询问中经过你来我往循循善诱,终于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也都一一承认,并写下保证签字画押,总的来说审问态度还不错,有一定的恐吓斥责,但没有打骂,体现了上海作为国内顶尖和世界重要城市的程序素养。之后就在等待室中坐等对我的决定,此时已经是下午。

这是最难熬的部分之一,等待室三面墙一面铁栏,沿墙固定半米宽木板条当座位,木板上有铁管为要犯固定手铐。这样一来仅有半米的条木,宽度又一次压缩,已经容不下我平躺的宽度,要休息只能侧卧。

小张托外面的工作人员送进来一包达利园好吃点,肯定是在派出所旁临时买的,此后在拘留所内也曾见到有「在拘人员零食套餐」中含有这款饼干,真的很迷惑,达利园好吃点的营销对象难道是「那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买的人」?这个问题我在之后无所事事的拘押中也曾思考过几次,不得不感叹真是挺别致的销售网络。

边吃饼干边观察等候室内先我在此的两位,一位穿着红色运动鞋、纯色抓绒衫的男子正在角落里抱头睡觉,另一位长得像大脑袋洛桑的男子坐在离我最近的角落,身穿深色假貂袍。我用饼干打开了这位大哥的心扉,他没吃但由于我的善意开始交谈,河南洛阳人,把银行卡借给别人使用后卷入诈骗犯罪,他感叹着:怎么回事不知不觉你就犯罪了呢?摇摇头。没多久河南的井员前来交接,将这位大哥带走,我们目光送别彼此。

时间临近傍晚,被带去做核酸,一路上戴着手铐,这要我看就是荡夫羞辱。如果你从未戴着手铐在两名警员的陪同下穿过三甲医院的候诊室的话,那么你不会了解我的尴尬。坐在化验室门口等待验血时,两三位上海老太太从附近走过来站在旁边直勾勾盯着,上海老人爱凑热闹管闲事的习俗在这一刻对我来说实在太冒犯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就跟鲁迅说的那些「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 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的智慧人类一样,你们一看见手铐就想到强奸杀人,我真的很想和大妈们解释一下,不是你们脑子想的那样,普通人也有可能戴手铐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也许这种羞辱本身就是目的。

核酸过后回到等候室继续呆着,睡觉男子已经醒来,他长发凌乱,两侧剃光,如果打上发蜡就是复古绅士头。我说你怎么进来的,又一次我主动破冰,我可以说是等候室破冰之王了。他愣了一下看着我:上传…那个…黄色视频,91你知道吗?我说我当然知道。随后说了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已经学会这套在押礼节,彼此问候的开场白就是彼此交代——他瞬间觉得知己了,开始与我热络起来。

等到他坐近我身边后仔细查看他的五官,才发现这位小哥真的很帅,堪称91余文乐。说他沈阳的,那么大老远把他抓过来,就是上传几个约炮视频怎么这样啊实在想不明白,而且给他从拘留三天直接改成拘到判决下来为止,也就是说他不是拘留了而是等待刑事判决。作为半个东北老乡,我为他感到遗憾。

说话间两盒给我们安排的馄饨外卖送到了,我一看就是千里香吧,干拌荠菜大馄饨,还加了一个荷包蛋,我边吃边想,馄饨,鸡蛋,混蛋?是故意揶揄我们的吗?不知道,算了。

吃完饭我的行政决定书下来了,五天,签字画押,让我和91阿乐等着,说医院的核酸报告出来的话就送我们去看守所,出不来就在等候室过夜,我说这怎么过夜呢,91阿乐说他已经在这条木上过了一夜了,你能睡着吗,他说你累得不行咋办也得睡。

约莫七八点的时候, 外面工作人员隔着密码门问看押我俩的保安:师傅,xxx(我的名字)还在吗?我连忙应声,知道小张肯定在外面,这多少让我感到些安慰。

晚上九点左右,我正艰难地躺在条木上捱着,井员进来喊别睡了起来走,赶紧起身,戴手铐,出门,一进大厅抬眼就是小张,她在外面等了我差不多一天,告诉她我的情况和报告,她说她都知道了。走出派出所,在门口等押运车的间隙,她过来问井员能否给我带书带换洗衣物,井员说你以为是去度假吗。没多久车来了,我上车时回头,看到她揉眼睛,出来后问她,她说那时没哭。

随押送车抵达看守所,我知道看守所和拘留所有不同,按道理我去的应该是拘留所而91阿乐是看守所,直到穿过重重安检门后,才得知此处是二合一的机构。我去的叫「小票」,他去的是「大票」。检查血压、身高等等指标,剪掉身上所有的拉链锁头和绳子(在后来我发现有的室友并没有剪,才明白这一步程序存在操作上的看心情),脱裤子下蹲一次,进入楼内。

楼内部的管教指挥我脱光全身衣服再下蹲三次,之后领取生活物品,饭盒、勺、毛巾、脸盆。是的,把家中浩如烟海的日用品全部断舍离,这四样就是最后的内核。

进房间门口是不锈钢的蹲坑和洗手池,透明挡板,接着是一条大炕,挑高四米五,洁白敞亮,一排整齐躺在炕上的人,管教要他们往里挪挪给我腾个位置睡觉且自觉分了三条被子给我(一盖两垫着),把东西按指示放在床下空间,简单洗洗脸上床。

这是满员八人的房间,我是第七人,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数字7发愣,命数这东西真是很有意思,从我的生日开始,到这么多年里遇到的学号、考号、座位号,甚如今居然连监号都离不开这个数,很难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造化玄机在暗中操弄着我的人生……还不睡觉坐着干嘛!我的思路被打断,赶紧躺下,看见头顶上方的三四个摄像头,侧过身问其他室友:啥时候关灯?

没人理我。


2

灯当然是整晚亮着的,不仅如此,每晚还必须有三人轮流值班,从晚九点到早六点,每人三小时。

第二天起床,开始熟悉我的六位室友,紧挨着旁边的是慈溪小个秃头中年,盗窃进来的,十天,他说「害,酒喝多了嘛」,我听过酒后乱性但头一次听说酒后乱盗。再过去是上海油腻中年和油腻老年二人组,赌球进来的,十天,油中长得像偏瘦的周立波,油老像胖点的苏大强,可想而知这二位有多上海。接着是百家乐三人组,十天,分别是上海老王、东北老王和上海长脚,他们是长期混迹本地的也不能说是职业赌徒吧,大概算是资深玩家,人面广熟,技术不错(我猜的)。

在我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后,引起了上海老王的强烈兴趣,这位老大爷是真老大爷,六十多岁胡须全白,他频频过来与我搭腔,一会儿说你是怎么想的这样送人头,一会儿说你到底是跟风起哄还是发自内心呢?我渐渐与老王熟络起来,他开始跟大家讲他的旅游见闻,说南太平洋诸岛国他骑着单车都能带你走一圈,这话听上去就很像胡扯。但是, 早上六点半吃过米饭咸菜以后,整个上午除了做两套广播体操外彻底无所事事,为了排解无聊,哪怕是骗人的故事我也愿意听人瞎唠唠。

老王从瑙鲁到密克罗尼西亚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到所罗门群岛一路侃侃而谈,不仅讲述岛上的人文与自然风光,甚至还描述其在南太平洋上的相对地理位置,我越听越蒙,这要都是他看国家地理频道看来的也太有心了。到最后听他说起以前在澳洲学习,打四份工挣钱,现在孩子都在西方世界,只有他在国内养老。我才意识到这老王头竟然不是胡扯,他真的在瑙鲁坐过大胖子土著的车看森林鸟粪,真的去拜访过所罗门群岛的矮人部落。只是和我们谈话所处的当下现实,如此的不配套而产生了剧烈的不实感,同时带有一点儿奇奇怪怪的浪漫。老王告诉我他活这一辈子,到现在很多也都见识过了,就两件事实在放不下,一是养鸽子,一就是赌博。只赌百家乐,每天出门带一万元现钞,就这点爱好,去哪也戒不了。

因为赌博我玩不起,就想听他介绍介绍鸽子养殖经验,他说养鸽子可是很贵的爱好。给每只鸽子都要准备一个差不多50x50大小的鸽笼。从半个月大的幼崽开始引导鸽子认家、放飞,反复练习飞行和归笼,最终养成一只矫健亲人的成年鸽,这过程需要很多耐心和投入。如果不注意鸽子的伦理学,近亲繁殖的鸽子长大了又蠢又笨,要想让自己的鸽子飞得又快又好,私下里还要做许多工作,洗澡的时候顺着它的肩膀往后按摩,这样能让鸽子的羽翼长得又利又长。用指甲掐鸽子足底的一块儿小肉盘,听说那是鸽子的导航定位系统,常年刺激这块肉盘,鸽子不仅飞得好,还能学会很多空中翻滚特技用来躲避老鹰。把我听得五迷三道,好几次想掏出手机搜一搜,奈何这里啥也没有,这是一个纯粹的口口相传的故事部落。

老王说养鸽子的乐趣谁养谁知道,鸽子非常有灵性,他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和鸽子对视,彼此盯着看,且鸽子真会与他互动,除了不能说话,什么都懂。又讲到他的鸽子怎样从外面拐来一个「媳妇儿」,在笼子里照顾媳妇儿教她熟悉环境,老王接近时还展开双翼保护媳妇的模样,说到这他居然手舞足蹈地在监室炕上模仿起鸽子的动作来,嘴里咕咕咕地叫着,我们乐得简直忘了这是在哪,直到监视广播里一声断喝:坐下,不要站在床上。

东北老王年纪约莫比上海老王小上一轮,听他们聊天应该是早在外面就已经是多年的赌友,彼此敬爱,惺惺相惜。我发现东北人真是相当有意思,他们好像每个人肚子里都装着一本关于「人生牛逼经历」的故事会,这本故事会的目录大概是这么排列的:「我、我兄弟、我有一姐们儿、我姥爷、我舅老爷、我老姑、我老姨、我大外甥女儿、我以前单位一同事……」,我甚至怀疑这本故事会是东北人共享的云端故事会。

东北老王似乎无法忍受我们七人之间不时出现的沉默,只要沉默出现,他会马上打开故事会,随手翻一页就念,也不管好不好笑,我称他为沉默收割机。他说他在沪上某知名国营酒店工作,从一楼零售到顶楼行政统统都熟,都卖他面子。他管酒水,爱吃羊排,和厨师关系铁,经常拿酒去招待厨师,厨师有啥好吃的就想着他,什么澳龙啊、和牛啊、腌鲳鱼啊,什么贵的都尝过,但还就是羊排最喜欢。我听这意思像大堂经理,可说到后来他又表示自己是编外人员。总之每到饭前那一个多小时,东北老王就该开始唠嗑,不是酒店里的好吃的,就是他东北老家的海鲜,我觉得这基本是在唠生理反应嗑。

房内墙上贴了几张A4纸,写有反虐待办法,每日流程时刻表,每周餐食安排,营养组合规定等等。流程时刻表卡点到位地推进着我们每天的生活:起床叠被吃饭,做操发呆看法制节目吃午饭,午睡起床叠被发呆(或者活动室),晚饭新闻联播《小舍得》睡觉。

饭菜的话大体遵循了餐食表的计划,多少有些出入,应该说是高于人类能够忍受的最低标准,缺油少肉自然不是问题,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来度假的。往好了想就当作是辟谷。


3

对我来说适应起来比较痛苦的是定时喝水制度,每天喝水是有固定时间的,根据广播播报:现在是在拘人员饮用水发放时间,请排队接取。每天放水的时间大约四到五次,早起一次,餐后各一次。这时洗手池的两个水龙头左边那个就会开始缓缓流出涓涓热水,持续大约十几分钟。这水我喝来感觉是烧到50度左右的自来水,当然也不能确定,我对自来水的味道一开始是敏感抗拒的,直到第三天才逐渐喝不出来。苏大强经常在放水的时候拿个洗脸盆过去接水洗脸或者洗碗,总共就那么点时间,他接完就有些人接不上了,这让我不太高兴。

和我在影视剧里看来的那些严格的狱中法则不同的是,拘留所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阶级,并非一进来就要各分高下确定尊卑。但即便是短短十天左右的小团体,一些因循自然规律形成的次序还是会隐性的存在着。比如床位的顺序是按照进来的先后依次排列,最后进来睡在最左边靠近厕所的位置,其他人次第向右移动。最右边是铁栏落地「窗」,也就是用厕所和新鲜的走廊空气作为两极,构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次序光谱。

现在我处在这个梯队的最底层,按理来说每天早上是要用抹布把床周围地面擦拭干净的,这个工作面对的是每天一次的管教检查,虽然检查得也不是非常苛刻,但这个工作每天还是需要有人动动手。

我按照影视剧常识判断,这个工作暂时大概会落在我头上,但是入拘后第一天早晨的卫生是东北老王和慈溪男做的,我刚拿起抹布准备动手,慈溪男就说你别弄了我来吧。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你要是跟我客气,我大约是不会跟你客气的,你说你来,那就你上,拱手相让。

此时的慈溪男子在我眼里,是谦和肯担当的勤劳社会人,也可能是因为他仅仅在我的右侧,处在拘室社会的倒数第二阶,在我进来之前,他因为习惯而保持着某种惯性,不管怎么样,我的心总归是大。

除了擦地之外最重要的阶级博弈环节,是收被子和铺被子,因为每人三床被子渐次铺开,收起来时按规定要统一摞到最左侧我的铺位上,这样每天两次收被、两次铺被的工作必须有一个人站在炕上,和炕下的人一起抬被操作,当然这不是规定,但这样效率比较高。而这样似乎就形成一个状况,谁应该站在炕上为大家服务,成为了每到这时必须略有博弈的问题。

我猜应该是我,但从第一天起床收被子开始,慈溪男子就主动承担了上床的职责,我当然,没错我还是没有客气,毕竟我身高比他高一头,站在炕上就会顶到上面的衣物柜,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化的借口。

第二天下午,发呆的间隙,我们忽然进入了一个悲伤的状态,百家乐三人组明天就要释放了,东北老王心情愉悦,上海老王却忽然坐在炕沿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家都不太好说什么,而我,我正处在第二天。以五天的尺度来说,第二天就是工作日的周二,众所周知周二是最抑郁的日子,离周末遥遥无期,而周一的雄心也被证明一事无成。

我在老王的捂脸啜泣中,想起了小张在临别前的最后一瞥,她用食指的弯曲指节按揉眼窝的动作,在黑暗中,在我脱去了眼镜的模糊视野中,在我此刻的脑海中,如此清晰。


4

第二天轮到我值第三个班,也就是凌晨三点到六点,结果东北老王说他睡不着要跟我换,于是继续睡。第三天晚上才终于轮到我值班。一开始我对半夜被人叫醒,愣熬三个钟头这件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我知道这过程不好受。因为你无事可做,在所有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只能坐在炕沿上打瞌睡,或者在床头来回走动,用这两个状态交替熬过三小时,这份痛苦在我被上一个值班的周立波叫醒之后,就立刻开始了。

我先站起来走动了些时间,想着把三点起床的困意从体内驱除,但走着走着就感觉到累了,还是坐着吧,我坐在炕上,双手撑头,很快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我真的很幸运,这完全得益于我优秀的身体经验,多年在酒桌上刻苦训练的坐姿睡眠技术,在这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我并没有其他人那么痛苦,因为在半睡半醒间,三小时感觉上只有一个半小时那么长,甚至更短。在凌晨五点半左右,东北老王又醒了,他让我去睡,说他帮我值剩下半小时。最后这半小时我睡得是真香。

东北老王起得早是因为他太兴奋了,百家乐组合即将在八点半迎来释放,太美了,他一早起来就陷入多巴胺状态,和上海老王认真商量出去之后的计划和行程。上海老王说他这个礼拜都不出去玩了,要好好在家休息一下,陪陪小孙女,听听老伴数落自己,下周再赴战场,不过这次一定要找安全可靠放心的场子。

东北老王说他出去之后,今天这顿酒肯定少不了要好好喝一顿,周末去趟单位,跟领导打个招呼说几句,然后就开整。我说你们心还是挺大啊,他们说没办法,赌博这个东西是不可能戒掉的,吸毒都能戒,就是赌博不行。

我心想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咋呼,但说不定也有些道理,毒品毕竟是身体层面的瘾性控制,赌博大概是心理上的瘾,因为就我看,不是每个赌过的人都一定会成为赌棍。但只要你吸毒就会成瘾。这两种恶习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者说成为真正的赌鬼也许要具备某种特别条件,比如遗传或是精神上的什么缺陷,DNA链条上掉了几个染色体之类的。

八点半,东北老王已经扒窗子看得眼球快爆了,急得不行,他说这每多关一分钟我都是白给。也是,毕竟列位的处罚决定书上写的清清楚楚8:30,那你关到35,这5分钟到底算怎么回事呢?算赠品?

同志们外面再见,百家乐组合挥着手昂扬着走出房间。这时拘室内只剩下我和慈溪男以及上海二人组。渐渐地我开始感到不适,上海组合一句普通话不说,慈溪男也陪着他们说上海话,我不太清楚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慈溪男在上海组合面前,一直是奴才姿态,他点头哈腰地陪说陪笑。特别是周立波,我意识到他叠被子从来没动过手,每次都是站在旁边等别人把他的被子铺好或者叠好,这也太奇怪了,从这时起我留心观察这三位的主仆关系,确定没搞错,慈溪男在暗中伺候上海男。

这也太傻逼了!

四人的宽敞舒适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天,下午,两位农民工走了进来。他们进拘室的那一刻,气氛忽地变了,就像地铁上进来两个脏脏农民工一样,周围的华服白领们似乎都要屏一口气皱个眉头往后挪挪,而最尴尬的反而是农民工。他俩在门口吱唔挪动了几下,我觉出他们那种进地铁不好意思坐座位的卑微感。这是什么?这是种姓制度,优越的上海婆罗门撇了一眼这两个不知道哪钻出来的首陀罗,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满是灰尘的工服,继续用上海话窃窃私语。

我马上抛出我最擅长的开场白:你们怎么进来的!因为在操作电焊时没有监护人,3天。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在心里默默说道,不会说上海话的,外地老乡们。


5

两位焊工分个长幼,年纪大的是四川人老蒋,真名我是后来知道的,一开始谁也没问,他说以前年轻时照片长得颇像小罗,我仔细一端详还真别说,又黑又瘦带点龅牙,活脱脱四川瓜娃子版罗纳尔迪尼奥。另一位是甘南人,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甘南林永健,因为他长得像微胖的林永健,我一说出来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真的怀疑我上辈子是因为给人取外号被打死后转世投胎的外号灵童。

室内的种姓隔离依然在用语言的方式存在着,我迅速拉起一支普通话队伍来对冲上海婆罗门,与焊工兄弟们展开热烈而富有活力的畅谈。

从谈话中我渐渐发现,老蒋念念不忘mao的光辉岁月,像他年近五十的年纪一样,保守得像我的父亲,对生活对社会的观念充满了自相矛盾的解释。甘南林永健比我年轻几岁,话里话外自然与mao无关,但他儿女双全的今天,对生活压力极其敏感,有趣的是他和许多我老家的朋友如出一辙,自己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面对儿女负担苦不堪言,却依旧能腾出心思来关心我的婚育生活。但他们俩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常见于社会底层男性思维中的性别观念,保持着怪异的一致性,我好几次分别打断他们的话,我说你这么讲话出去可是要被女性抨击的。

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认为,我有资格摆出什么女权的先进观念或对其他社会议题的看法来凌驾于他们之上,用以证明他们思想的落后和幼稚,事实上,就连我微薄女性观念,也来自于后天的自我教育和反复思辨。我所受教育的时间可能是他们的两倍都尚且如此,他们又能从教育本身收获些什么东西呢?

这并非是矛盾重重的论战,相反,我们之间的对谈充满乐趣,至少在我看来,他们的许多想法与我截然不同,这样的机会,在外面的世界我几乎难以触及,如果不是在这里,不是盘腿坐在这张大炕上我们一起打发这最后的两天,我绝无可能与他们发生如此深入又平静的交谈。

正聊得开心,一位苏州男子进来了,因驾照过期忘记换领,红灯停车过线违章被查,10天。他说他怎么那么冤啊,好巧不巧就赶上违章还刚好有交警在近旁,一看驾照就把他车扣了,他排队等了两个月才进来服拘,必须把这十天蹲完才能出去换驾照。

我说那你确实惨,因为这个十天,还不如赌博,人家至少还爽到,你这算怎么回事呢,苏州大哥也非常有意思,一个人坐在床上琢磨,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合理嘛!为什么要把人放在这里浪费时间,这是对生产力的极大浪费。我隐约嗅出一股科技党的味道,我说你在外面干啥的,他说我卖耳机喇叭的,我说入耳式的吗?动圈动铁那种?他一看哎哟,还知道两个名词,就跟我多聊两句。

他说动铁其实对普通人来说没必要,性价比太低了,除非你是专业人士或者对某些特别的音色有特殊需求,不然动圈就能足够了。他做的国产品牌,性价比非常高,两三百的动圈耳机就能对标国外千元水平,我说完全一样吗?他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总还是有难以弥合的差距,哪怕你做到了80%、90%的接近,仍然有那么一点距离不知该如何实现。但是,他还是那句话,对普通人来说,那最后一点差距其实是分辨不出的。

当然当然,那一点差距,就像这拘留所一样,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这里是你用不到的领域,只是存在于脑海里的名词,具体怎样并不必深究。

是夜,我们七人上床后,一位胖小伙进来了,他圆咕隆咚的身形,配上一个可爱的瓜皮头,我细看一眼,怕不是印度人?你怎么进来的?还是那句灵魂拷问,打架,10天。我说打架这么严重吗,你打了几个?就1个。


6

倒数第二个早晨来临了,我开始理解早前出去的东北老王那雀跃又急不可耐的心情。

和我一样,四川老蒋情绪也很振奋,每顿饭前都在和我聊出去之后打算做点什么吃。五花肉怎么吃,他教我,老姜不要切,拍碎和大块肉一起煮,把肉煮烂拿出来直接蘸调料吃,是他们四川那边的吃法,蘸料各显神通。辣子加醋也可以、酱油也可以,喜欢什么口味就调什么料。关键看你老婆,老蒋补充,你老婆要是不喜欢油腻,煮排骨也行,加点海带萝卜或者冬瓜,素一点,现在天热起来了,吃冬瓜舒服。

水蒸蛋你会吗?你老婆要是喜欢吃水蒸蛋,给她蒸着吃。把蛋打匀,加点水,水加多少要看你自己实验,加到刚好蒸出来那个蛋跟豆腐似的程度。最重要的,加黄豆那么大一小粒猪油,你知道吗,猪油啊,猪油是一种调味料。回去你试试,上汽蒸五六分钟,那个味道,加猪油不加猪油完全两个样。而且女人吃这些蒸的东西养人啊,皮肤都好得很。他说着眼中都有了活泼的光彩。

回锅肉你会做吗?正宗的四川回锅肉,我说是把肉煎一煎或者炸一炸?他摆摆手。先把整块的五花肉丢锅里煮,不用放任何东西就那么煮,煮到半熟,别煮太熟,拿出来切片,一定要薄,这要看刀工了,你老婆要不喜欢吃肥肉就一定要切薄,薄到下锅之后肉片能拱起个窝窝,然后再往里下菜,什么菜都行,青椒黄瓜都可以,香的很。

炒肉片你知道吗,下次你给你老婆炒肉片的时候,先拿料酒生抽生粉腌肉,同时打进去一个蛋清,抓匀了腌十分钟再炒,那个肉的味道完全不同,特别滑特别嫩,你老婆肯定喜欢吃。

为什么都说四川男人耷耳朵,从老蒋身上我已经彻底搞明白了,他给我传授的是一套以老婆为中心的生活哲学,且话语间时不时跳跃着如妻照面的点滴温情,推荐女生们找四川老公,因为他们都是老婆主义者。

其实老蒋的生活却并非像他传授这些爱妻菜谱时这般鲜活灵动,他四十岁才结婚,劝我早结婚生子,说自己现在晚了,也不敢生了,年纪大没力气挣钱养孩子。在我反复追问下才知道,妻子嫁给他时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如今已经年满十八,我说那不是也挺好的吗,他只是笑,在城里打这些临时工,干着300一天的活还不是天天有,没活就和林永健在工人宿舍刷手机抽烟喝酒,也就这样,别的也不想什么,焊工最多还能再干五六年,再多眼睛就要瞎了。

井司巡房,问起我,说不用太担心,我的事情他也了解了一遍,还好还好,以后长记性,我说知道嘞谢谢井官。又问刚来的小胖怎么回事,说打架,井司说我告诉你们,以后再和人发生冲突,别人如果打你,你就往地上一躺拨110,你就赢了,这叫躺赢。和人对打,你们一起拘留,你不还手躺地上,验个软组织挫伤,对方就是故意伤害,赔钱加坐牢。大家纷纷鼓掌好好好井司牛逼。

深刻懂得了为什么上海马路上常能见人跳脚指着对方鼻子骂,你打我啊打我啊,但叫破喉咙也没人动手。有这套理论背书,敢动手打人的,非富即贵。

但是躺赢追求的只是赢,这充其量是一种胜负策略,这很像我在小学时代领受过无数次的教育,班主任永远只问一个问题:谁先动手的?这套逻辑把万事万物简化成一个规则,我们不去在乎正义也不用管事实如何,谁先动手谁就错了。世界真的能靠这一个法则来运行吗,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多年,直到如今坐在铁栏内,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7

最后一个晚上慈溪人想安排我和老蒋、苏州男值班,跟我们说的时候,大家都答应了,我没太理他,因为我奇怪他为什么急于跳出来安排。没多久管教查房,安排值班前问,明早出去的人举手,我和老蒋和林永健举手了,我们三人明早同期释放。管教说,站一边去。之后安排了苏州男、小胖和周立波值班。这时我才意识到,慈溪人原来是不想让上海人值班。说实话这时我有点恶心慈溪男了,他伺候上海主子伺候到让我值班的程度,突破了我的底线。

但是怎么说也只有最后一个晚上了,熬到现在,有什么不爽也都显得遥远了,你搞种姓隔离你伺候主子那又怎样?明天咱就拜拜,而且是永别。

这最后一个晚上我睡得不算很踏实,睡着前我想着,明天出去之后问老蒋要个联系方式,以后或许还能再见面听他说说川菜,唠唠家常。但是怎么记下联系方式呢?我躺在床上暗自琢磨,我们身上都没有手机,每人口袋里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印着《反虐待制度须知》。是不是能够问门口的保安要一只笔把老蒋的联系方式记录在这张小纸片上?明天小张会来接我吗?她不来接我的话我是不是跟老蒋他们一起打车?她要是开车来接我是不是载老蒋他们一程?我想着这些问题睡着了。

最后一个早晨醒来,我坐在炕上呆了一会儿,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经历了这些,即将面对自由,在两个半小时以后,这太美了,我站在铁栏边透过走廊外窗的缝隙看朝阳中清澈起来的室外的树木,绿色的,心里涌起重逢的喜悦,这树,可真他吗绿啊,夏天确实是要来了。

然而这最后的两个半小时,却比整整五天还要漫长,就像我曾经跑过的马拉松,当你跑过40公里标记以后,最后的2.135公里,无论有多少人在路边为你加油打气,还是能刺骨的感觉到双腿的沉重,感觉到终点的遥远和漫长,每一米每一秒都像在耗尽最后的力气。

我坐立不安,早餐来了,大家列队打饭,我说我不要,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马上就要出去吃好吃的了,我绝对不会再吃一口这米饭拌咸菜。

最后用沤出味儿的毛巾擦了把脸,把脸盆归位,饭盒饭勺毛巾放在炕上,我已经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出门。

8:32,铁门打开了,管教喊道:出去的靠墙站,拿起你们的东西。

我出来,搜身,从鞋柜里找出自己已经被抽掉鞋带的鞋,管教高声道:拿着你们的鞋,给每间房看你的鞋有没有拿错。

我一间间拘室挨个走过去,喊道:看我的鞋!快看我的鞋!

大家看鞋的时候有种节日的气氛和祝贺的意味,我还没走到的监室,就已经有人站在门口,面带庆祝地喊着,快过来给我看鞋啊!我走过去拿给他看,他高兴地喊道:好,没拿错,快走吧!


列队进入管教办公室,照例签字画押指纹验证,被带出建筑,行至所区大铁门闸机口,带我们走到这里的管教说:过闸机往铁门一直走。

我们一行几人走近铁门,门还没打开,外面已经听见母亲带着哭腔高喊儿子的名字,想是从门缝里看见我们走近了。

铁门打开,我探头出来就看见小张,马上抓住她的手。回头看看老蒋和林永健,他们说老板也来接他们了,我们一起往停车场走去。路上老板给我们发烟,我接过点燃抽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只觉得阳光特别刺眼。在停车场分开走向各自车的方向,我喊了老蒋一声,我说保重啊!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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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原离开中国之后现居日本,喜欢喝酒,偶尔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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