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脫歐了

也談跟脫歐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BBC/Netflix 劇《Giri/Haji》

昨日（註），2020年1月31日，英國在歐洲時間晚上零時，英國時間晚上11時，正式脫歐了。雖然英國的右翼媒體不斷吹捧這是一場大勝，事實上英國並未完全離開歐盟，只是進入了過渡期，真正的談判，現在才開始，而且應該會是一場又漫長又痛苦又喊打喊殺又拖泥帶水的經歷。

2016年6月，脫歐公投，那時因為不知道 BNO 可以投票所以沒有參予。之後兩次英國大選我都一早就用郵寄的方式投了票，去年12用13日，保守黨大勝，即有一種心死的感覺。可以做的都做了，tactical voting 做了，聯署簽了，遊行也去了，既然這是他們想要的，那我也沒有辧法（雖然脫歐對我的生活有直接的影響）。脫歐公投敎䁱我的是：1）越會受一個決定影響的一群，很多時都越沒有選擇權；2）民主是好的，有總好過無，不過民主不是萬能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你有票在手時，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就懂得去控制大部分人怎樣投票，講真，這個世界上 informed voter 到底有幾多個？結果，窮人會為了有錢人的利益去投票，歷史更證明，我們甚至會用民主的手法去選出獨裁。

英國大選結束那一天，我們兩口子就決定，是時候要放下抱了三年的包袱了，let it go，let it go。而英國的新聞、Facebook、Twitter等，還是少看一點，這樣自己的世界登時會美麗很多。

剛好趕在脫歐之前，在 BBC iPlayer 上看了一套英日合作的電視劇《Giri/Haji》，書寫兩個平衡的世界，把又美麗卻束縛的日本，髒亂卻又有魅力的倫敦的感覺都拿捏得很好，在這裡跟大家介紹一下。

《Giri/Haji》是黑幫故事，日文（漢字）名字就如電影海報上寫的，是「義理」和「恥」，一看到就感覺很日本。故事由一宗在倫敦發生的兇殺案開始，受害人的照片回到東京的黑道手上，一下子搶聲四起，屍橫遍野。原來被殺的人是其中一個黑道老大（Shin Endo）的外甥，而留在他屍體上的日本刀帶著另一個黑道家族的家紋（Fukuhara），Endo 說要報仇，其實是想乘機搶地盤，平靜多年的黑道戰眼看就要一觸即發。

故事的主角是 Detective Kenzo Mori（森健三？），他是負責管黑道的，那天晚上，上司林警部跟 Fukuhara 一起登門來到他家，原來一年多前 Fukuhara 就已經丟失了那把日本刀，帶著它逃走的正是 Kenzo 的弟弟 Yuto（森勇人），可是 Yuto 一年多前就應該死了，怎麼會現在出現在倫敦並殺了人呢？所以 Kenzo 聽上司及 Fukuhara 的命令，秘密地去倫敦找弟弟，故事就在 Kenzo 踏上倫敦之旅開始。

看到這裡，我的心裡其實已經響警號了，又是黑道故事，殺人還用日本刀，連名字都改成「義理／恥」，九成又是那種對遠東充滿古怪幻想的荷里活片的路數，我很不喜歡這種電影，因為覺得即使他們的畫面拍多多漂亮都好，骨子裡還是把我們當猴子看。不過《Giri/Haji》一開始，節奏就很明快，而且用 BBC 的鏡頭捕足到的日本，跟平常在日劇中看慣了的很不同，明明是很平常的場面：刑警去到命案現場搜証、口沒摭擱卻句句到肉的肥拍檔、對三代同堂來說明顯太小了的家、狗咬狗骨的婆媳關係，這些平時看日劇都會有，可是不論是鏡頭的用法、配色和節奏都很新鮮，沒有特別去討好西方人，骯髒和血腥的東西也不會刻意美化了（日劇最常做的事），簡單地說，就是《Giri/Haji》的鏡頭感覺很誠實，不止是對待日本如此，對後來出場的倫敦和倫敦人也一樣，就是這一點，讓我抱著 cautious optimism 的態度繼續看下去。

Kenzo 來到倫敦之後，先後碰到了不同的人，有些還是讓他刻骨銘心的，例如他上課的導師 Sarah，Sarah 是倫敦的警察，因為各種原因，兩年多前親手把警察栽贓的事抖了出來，因為這樣，一個毒販無罪獲釋了，而自己的前男友卻進了監獄，她被一整個警察團隊杯葛，所以才沒有案可以跟，而被送去敎書。

另外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就是 Kenzo 偶然在 gay bar 裡認識到的日英混血兒 Rodney，Rodney 是 rent boy。年輕、自由又殘酷，因為太喜歡玩了，結果傷了另一個男孩子的心，導致那男生吸食過量毒品而去世，要到人走了之後，Rodney 才知道什麼是內疚感。不知是編刻寫得好還是演的人做得好，Rodney 這個角色很倫敦，個性和小動作簡直跟我身邊幾個朋友一模一樣。

Taki 是 Kenzo 的16 歲女兒 ，在學校裡因為被男生非禮所以傷了人，結果伸手入女生裙裡的人沒事，她卻被停了學，所以追著 Kenzo 來到了英國。

最後當然還有 Kenzo 的弟弟 Yuto。由小混混到黑道，到後來連人都殺了，Yuto 給人的感覺都不是一個壞人，但他也不是好人，他只去拿自己想要的東西罷了，去拿之前不會用腦去想想後果，拿了之後就期待有人幫他收捨爛攤子，Yuto 在劇裡對 Kenzo 說了一次又一次：You owe me（你欠我的）。故事一開始，就靜靜地鋪排 Kenzo 並非完美的人，他也做過壞事，可是看到最後，我都不明白他到底欠了他弟弟的什麼，然後我明白了，如果 Kenzo 和 Yuto 兩個人都各有其黑暗面，Kenzo 輸在他介意別人怎樣看他，他受現世的倫理束縛。所以當弟弟總是在外惹事的時候，他乖乖地去當刑警、照顧老父老母、忠於妻子、疼愛女兒。不是說那裡沒有愛，愛是有的，而且很深沉，不過裡面也有「不能不這樣做」的一種責任，我始終都沒有看明白故事裡的「恥」是什麼，不過「義理」—— Duty，講的不是黑道，而是 Kenzo。在我的眼中，Kenzo 不欠 Yuto 一仙一亳，可是對 Kenzo 來說，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都要保住 Yuto？

Because you are my brother。

各位的家中，有沒有這樣的成員？一些無可藥夠地等著每一個家庭成員去照顧、去拯救的親人，不管你怎樣勸、不管一家人幫了多少次，他們還是會重蹈覆轍，而且他們知道他們倒下時，身邊會有人去抓住他、拉起他，亦因爲身邊總是有人會扶他一把，他們的惡習總是改不來。是巧合也是命吧，我跟我先生各自的家裡都有一個這樣的人。不過還好他們不是極具破壞性的 Yuto，就因他一個人的行動所引起在東京及倫敦兩地的蝴蝶效應，害死了幾多人？要看到最後，我才感 You Owe Me 這病是如果叫人心寒。

可是即使是這樣，Yuto 也還不是壞人；把前男友送去坐牢的 Sarah 也不是壞人；用剪刀傷了人的 Taki 不是壞人；間接做成前男友死亡的 Rodney 也不是壞人，為了弟弟而踩過界的 Kenzo 也不是壞人，就好像 Sarah 在最後一集裡說的：We are not bad people, we just did bad things。

這些堆積起來的 bad things，可能才是我們最常見的、最避無可避的惡。

如果你純看《Giri/Haji》的故事，裡面其實有很多地方都說不過來的，首先就是 Yuto 要殺死 Endo 的外甥的動機，他們後來交代了，不過卻完全沒有說服力；另外還有幾個在倫敦黒幫界的人物，不但角色的個性沒有掌控好，演員的表演也欠佳，可是偏偏他們有推動故事發展的作用，所以又佔了一定的篇幅，這部分看得有點辛苦。

另外，最奇怪的是日本的社會好像是在全世界是無敵的，不止在日本橫行，來到英國也可以去看誰不順眼就殺。2018 年普京派人去英國暗殺前特工 Sergei Skripal 和他的女兒，事發之後英國警察可以用 CCTV 把刺客落機之後幾乎每一步都重組起來，要知道他們下手的地方是 Salisbury，是郊外的城鎮呀，你幾個黑幫小角色可以拿著槍在倫敦橫行無忌？你們知不知道倫敦有幾多 CCTV？英國因為要反恐的關係，對任何風吹草動都很神經質的，你簡直是當這裡的警察和 MI5 無到。

在東京也一樣，全日本就好像只有一個林警部和他手下兩個刑事可以跟黑道周旋，而且他們在黑道面前，根本抬不起頭來（小劇透：林警部連老婆都給 Fukuhara 睡了也還是哼哼的出不了幾聲）。把 Kenzo 送去找 Yuto 的其實不是林警部而是 Fukuhara，到後尾押著 Kenzo 的肥拍檔去倫敦的也是 Fukuhara 的手下，都不知道日本警察到底是為市民還是為黑道服務？不過，經過 2019 年的香港的逆勸運動，看到其他地方的警察為黑道效力我也不覺得出奇了，天下烏鴉一樣黑，問題是你的社會有沒有一個有效的制度去制衡他們罷了。

《Giri/Haji》的故事是有不少甩漏的，不過《Giri/Haji》引人入勝的地方，並不是故事。

《Giri/Haji》用英國的鏡頭捕足日本，又用日本的眼睛看英國，兩方面是對等的，對於嘗試書寫遠東世界的西片來說，這是很難能可貴的。劇中會以日本人的角度，毫不留情地指出英國的東西如何難吃、街道怎麼髒、又常常下雨。日本的刑警的辦公室看來又新又漂亮，可是倫敦的警署彷彿是 80年代之後就沒有再裝修過（連清潔都沒有），連有正常職業的 Sarah 的家裡也是破破的，對面就是 Council Estate（類似我們的公屋，不過環境要複雜得多）。相對之下，日本的地方就乾淨多了，一離開東京，浴途還有秋紅的楓葉，人們連走起路來的姿態都特別含蓄有儀態，可是卻小了一份開放感。

隨著 Kenzo、Sarah、Rodney、Taki 四個人的交往越來越深，那個在原本世界的正常生活開始有點像鏡花水月，片中沒有質問 Kenzo 對家人的愛，那是好像是太陽是從東面升起一樣的定律，可是裡面也有一種道德的綑綁。Kenzo 也知道，當 Yuto 刺殺了一個黑道老大的外甥時，那樣的生活已經回不去正軌了，而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倫敦，訴說了一種「可能性」，倫敦是一個充滿「可能性」和「包容性」的城市，至少在脫歐之前是這樣。

故事裡有一幕，Kenzo、Sarah、Rodny、Taki 和 Yuto 一起去海邊，這是英國的海，所以是灰灰的，可是在車子上，你可以看到 Kenzo 和 Taki 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放鬆起來。剛好我跟 Adam 在去年年底去了日本三個星期，回到倫敦，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也許也是一些選擇留在外國的日本人的感覺。日本是香港人很愛去的地方，在很多方面，日本人都已經做到很完美了，然而「完美」是沒有 alternative，是會讓人窒息的。

舉個例，像 Rodney 的 LGBTQ，在日本或世界很多地方都很難可以過正常生存、做自己的，不過在倫敦就可以。

《Giri/Haji》其實跟脫歐一丁點的關係都沒有，不過裡面捕捉到的倫敦，正是脫歐前夕的倫敦，也是我喜愛的倫敦。現在 Britannia 這艘老船又要孤身起航了，未來會是怎樣？我希望她可以繼續多元、自由和開放下去，本土有一些人希望能把橋拉起，門鎖上，自己可以出去，不過外人不可以進來，他們不知道，環顧世界歷史，從來都只有強盛的帝都，才會萬國來朝。

2020年，不管是獨裁、右翼和病毒，世界向更不穩的境地，又悄悄地踏前了一步。

共勉。

［註]：原文寫於2020年2月1日，在 Medium 上發表。

［後記］：《Giri/Haji》是 BBC 2 2019 年的作品，2020年1月會上 Netflix，在香港應該會看得到吧（？），大家有興趣不妨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