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三天:縮紗
六歲那年,爸媽把我帶到了廣州的第一個家。那個家在一個村里,整村的人都姓曾。除此之外,這裡的人還跟我說不一樣的話。這裡的人說「白話」,即粵語。我爸媽似乎早就掌握了這門語言——事實上,我們在家裡一直說白話。我不知道我最初的那段時間是怎麼跟我爸爸溝通的,因為我只會說外公外婆的客家話,並不會說我爸爸的客家話,而我爸爸也聽不懂我的客家話。家裡只有我媽媽聽得懂所有人的話。
也許我沒跟我爸爸對話,也許我飛快地學會了粵語,也許兩者兼具。
我第一天上學就迷路了。我和我的同學語言不通,她們不知道我找不到家了。我也不會寫字。我在小村莊裡轉了好久,路過了一家店好多次。村子很小,一些小朋友也許發現了,慢慢地都圍到我身邊,一個指東,一個指西。我嚇得大哭。為了離開人群,我往一個草叢裡跳,竟意外看到了家。後面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倒是媽媽記得多。她說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問她,我能不能改姓曾。
再後來,我們離開了那個村子,去了一個大點的鎮。那裡的人有不同的姓,說不同的話。鄰居是潮汕人,一到飯點就往街上吼一嗓子:贾本啦~她家的孩子就會從不知名的角落飛回來,就像鄉下聽到開飯信號的雞。因為鄰居,我學會了幾個重要的潮汕詞語:吃飯、吃粥、吃屎,還有愛拼才會贏。我應該還學了點別的,但後來忘光光了。
一直堅持學習的只有普通話。因為「講普通話,做文明人」,不講不是文明人。數學老師普通話太差,一句都說不完整,就得切回粵語。他是個敢做不文明人的人。也許因為如此,我每到數數和心算的時候,就會退化做野蠻人。只說普通話的時候,別人很難猜出我是哪裡人,一數數,就會暴露我的某一重身分。但我的另一重身分,在我生命的某一個時刻隱沒了。在我已經熟練掌握粵語之後,我依舊說了很長時間的「縮紗」,用來指代粵語中的「橡筋」,而「縮沙」在粵語,是退縮、逃離、放棄的意思。我每說一次「縮紗」,就會被嘲笑一次。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終於學會了「橡筋」,我的那一重身分終於是「縮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