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四十一章 你是个战士

饭桌不断地被拍击，发出一声声闷响，碗碟筷子被震得上下跳动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男人的怒吼从桌面上传来：“你又在发什么疯？”

女人尖细的喊叫紧随其后：“明明是你在发疯！你迟早会把这个家都砸了！”

缩在饭桌底的女孩大叫着：“啊！别吵了！啊——！”

……

“乐乐，醒醒。”一句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的轻声细语传来，在恐惧中战栗崩溃的女孩从这声音中获得了一瞬间的安慰，她纳闷地想：这声音好近啊……是谁在说话呢？

姚乐觉得眼睛酸胀，眼皮很沉，她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依然微张着，嘴角也向下扯着。她动了动嘴，发觉嘴里和唇上都很干，仿佛大喊大叫很久之后的口干舌燥。梦里的情景还没有退潮，她有点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乐乐，你做噩梦了。”姜维蹲在她的床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脸上，微皱着眉看着她。姚乐舔舔嘴唇，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又揉揉眼睛，沙哑着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姜维说：“你说话了，听不清但是语气很紧张，好像还在哭。”

“哦，是吗？”姚乐翻成仰卧，抬起胳膊遮住眼睛。

姜维问：“你梦见什么了？”

姚乐一动不动，只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小时候的一些事。”

姜维轻轻拿开她的胳膊，姚乐顺着他的动作睁开眼看着他。他端详了姚乐一会儿，问：“你还是总梦到这些吗？”

姚乐眨眨眼，如实回答：“没有了，偶尔紧张焦虑的时候才会。”

“嗯……”姜维在她的床沿上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脸，然后伸手圈住了她的肩膀，“那还能继续睡吗？我看着你睡。”

姚乐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又睁开：“睡不着了。”

姜维离开床沿坐到地上，以便能圈姚乐更紧些：“那要聊聊吗？”

姚乐翻成侧身对着他，两人脸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姜维的呼吸像一阵阵小小的热风，扑在姚乐脸上，留下一丝丝细小的温暖。这温暖让人软弱，让人只想享受当下，忘记那些属于未来的未知。

“嗯。”姚乐闭着眼说，“聊什么？”

姜维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你心理医生看得怎么样？”

姚乐思忖了一会儿回答：“有进步，但是可能还不够。”

姜维问：“有什么进步？哪里不够？”

姚乐扭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进步就是……我开始觉得那些事不再那么难以启齿了，我可以比较平静，甚至有条理地去谈论过去的一些事。现在我开始在理智上接受这些事，我不会再为此自卑，也不会再因为“我都是为了你”这样的话而折磨自己。但这些进步只有在我大脑清醒，可以思考的条件下才会反映出来。在情感上，我依然觉得很难谅解，所谓的父母之爱在我心里早就和痛苦绑在一起了，根本分不开。我可以不去想但我忘不了，只要忘不了就会再梦到。梦里我很难用清醒时候的思维去理解这些事，那么梦到这些事的时候，我依然还会伤心愤怒，这些梦就仍然是噩梦。”

姚乐说着说着竟对自己有些失望，又产生了自己辜负了姜维的感觉。她在去看心理医生前曾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好过来，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要接受现实——她永远不可能变得和这些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本来已有了一两分睡意的她突然清醒了，睁开眼却又不敢看姜维，只能转了个身背对他：“姜维，如果我一辈子都要和这些噩梦纠缠怎么办？”

姜维圈着她的手臂没有动，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要灰心，这才刚刚开始。以后这些噩梦也许会越来越少，有一天你就会突然发现它们几乎不再来骚扰你了。”

姚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我以后会变成我父母亲那样的人吗？他们总说我的性格其实和他们很相似。”

姜维问：“你父母亲那样的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姚乐说：“对生活不满却又只能妥协，无力改变加在身上的一切，所以只能让自己变得歇斯底里。”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姜维的声音稍稍抬高，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愠怒，他平静了一会儿又回到本来的轻柔声音，“你为什么也会觉得你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呢？”

姚乐眨眨眼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在我出生之前他们是不是也是很温和平静的人？只是因为我出生了，他们的生活压力变大了，他们才变了。而我没见过温和平静的他们，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那时候的他们罢了？那同理，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压力因为种种原因变大了，是不是我也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人？”

姜维圈着她的手移开了，转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他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姚乐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姜维说：“因为你们是不一样的人，即使在相同的情境下你们也会选择不一样的对待方式。何况我也不会让你落入那些不必要的困难情境。”

姚乐忽略了姜维的第二句话，只追问他的第一个判断：“你又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姜维回答：“因为他们在面对生活的不如意时把对方和你当做了借口，而我认识的姚乐是不会给自己找借口的。曾经的你有可以扯的理由，有可以怪的人，但是你都没有以此作为依仗而颓废下去。你是个战士，只要是能够凭自己能力改变的事，你就会努力把自己从困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尽全力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是你们本质的不同，也是你为什么不会变成他们的原因。”

姚乐体味了一会儿姜维的话，又问：“那要是我碰上了我的能力改变不了的事呢？”

姜维微笑着说：“那我们就走，不跟他们玩了。”

姚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不知道姜维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是她好像得到了一个能让她暂时安心下来的答案。

姜维声音里带上了一些轻松的笑意，他拍拍姚乐的肩：“那现在可以回头看我了吗？”

姚乐听话地翻了回来，大睁着眼睛盯着姜维，睫毛微颤，神情里有被宽慰后的释然，也有被称赞后的羞赧。

姜维捧起她的脸，大拇指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脸颊：“现在能睡着了吗？”

“还不能。”姚乐弯起眼睛笑着说，“不过你给我讲个故事也许就能了。”

姜维拿开手，犯愁地说：“我不会讲故事。”

“我跟你一起讲，你一句我一句。”姚乐给自己掖好被子，笑着闭上眼睛说，“你开头。”

姜维重新用胳膊拢住姚乐，想了许久，终于带着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从前，有个又聪明又傻的女孩子……”

“嗯……”姚乐小声答应了一声，似乎是认可了这个故事。姜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下文了。他轻声提醒姚乐：“到你了。”

回答他的却是静默。姜维低头一看，坚称自己不能睡着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表情平和，呼吸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