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座消費至死的商場城市
消費本來不是一個問題,刺激消費也不是一個問題,但當消費成爲唯一的主流娛樂,當消費全面入侵我們的生活而我們一無所知,這就是一個問題。
一、被商場殖民的香港
為甚麼我們需要關注香港的商場?動物的生死看似無關,但萬物呼和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偌大的商場樹立在市區,怎會對附近的社區沒有影響?更甚的是,許多人理所當然的覺得,我們眼前的建築物便是城市成長必然的結果。但事實上,正如每一種植物的型態、每一個動物的巢穴,都是自然精心演化的結果; 現在的香港怎會是「理所當然」呢? 我要的是闡明商場與香港人、與香港的關係。我更希望大家閱畢後,能對香港商場有新的認知,做一個真正的消費者,而不是一個被消費的過客。
二、城中城
正如海港城的宣傳口號:「一個海港,只有一個海港城」,一個香港,真的可以只有商場。
貴爲購物天堂,香港的商場已經演化到登峰造極的境界,甚至變成值得被旅發局大肆推廣的項目。縱觀世界上各大城市,即便是土地稀缺的新加坡和日本,亦難以匹敵香港的多功能商場。商場包羅萬有,儼如一個小城市。
各式各樣的餐廳和商店,商場必然擁有。別忘記商場還往往融入了地鐵站和公共交通總站的設計,承擔了交通樞紐、集散人流的責任。六七暴動後,港英政府寧願給予發展商土地補貼,也不願意肩負起提供公共空間的責任,故中環置地廣場和沙田新城市廣場於七八十年代率先加設了中庭、花園、噴水池等休憩設施,成功吸引大量市民停駐。各大發展商紛紛仿效,結果成了今日香港商場的模板。某些動輒七八層的地區性商場還有電影院、溜冰場、兒童樂園和天台農莊。
也許對一般人而言,商場的概念就此罷了,然而,香港商場最為特別之處,是其多樣的上蓋發展。這些住宅、酒店、寫字樓、平台花園、會所寄生在商場之上,它們的進出口通常直達商場,讓用者能與其「宿主」共生,產出類如西寳城、K11、太古城的產物;更甚者則有IFC (Four Seasons、One & Two IFC、空中花園和天橋)、圓方 (摩天豪宅發展項目 Union Square、兩萬尺的平台花園) 和海港城(三間酒店、服務式住宅、九龍太平洋會和寫字樓)。在香港,平台下的商場是其「本體」,但概念上的「商場」早已虛化成一組以商場為中心的巨構 (mall-oriented megastructure)。這種「平台+上蓋」垂直混合發展模式當然絕非香港專利,在日本新宿、名古屋駅和梅田駅,我們不難看見這些一體化的巨型商場—但將這頭巨獸重複地放置在每一區、每一個地鐵站上,則是鮮有之例。
這個建築體系除了人人可見的龐大上蓋物業,往往還有一個無孔不入的行人系統。在中環、荃灣、旺角或將軍澳的無街之城,商場延伸成密密麻麻的有蓋天橋,將自己的觸手伸進社區,又或是連結其他商場,盤結成覆蓋一整個區的天橋網絡。行人必須穿越商場到達任何場所。試想想,在荃灣站走到荃灣西站,我們會穿過多少條街道,又會穿過多少個商場? 如果刻意往地面走,過了近乎零斑馬綫的西樓角路;路德圍、荃灣街市街一帶的行人路極爲狹窄,人車共搶柏油路,貨物堆滿一地,站在小巴站等車的人更是快要擠出路面;到了荃新天地附近,街道沒有遮蔭,過路處又少,蓋在地面的巴士總站越來越多,熱氣呼呼; 再往全城薈一帶的街道更是冷清,只有排氣口延伸在路面;任誰看見頂上盤結的天橋,都寧願走在商場裏吧?故行走於商場往往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不自覺的限制;誇張一點說,商場的走道已然取代了城市的街道。
這一切的元凶是1970年代衍生的規劃概念:「綜合發展區」(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Area)。當時港英政府為避免區内土地各自發展,允許擁有足夠業權的發展商規劃一整區的發展。發展商除了興建牟利的住宅、商場、寫字樓和酒店等建築外,還需要預留土地予政府、地方機構、社區設施、運輸設施和休憩用地等。然而,這種大型土地整合的代價是一個集合所有功能的商場巨構,占據著新城鎮和重建區的中心地段。觀乎奧運奧海城、東涌東薈城、青衣青衣城、旺角朗豪坊、元朗YOHO Mall、九龍灣德福廣場、將軍澳Popcorn,「綜合發展區」這個規劃理念已深深影響我們的城市。
這些自稱「某某城」的商場確實成了另一個「城市」,它們甚至比商場外的世界更完備、更美好。商場已經不再主打「消費」,而是慢慢融入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在上班、步行、搭車、吃飯、消費、下班、玩耍、散步、休憩、聚會和睡覺的過程中,從本質上我們都沒有離開過它。我們生活的足跡已深深陷入了商場的無形之爪。它是一處必經之地,一個必需品。正如海港城的宣傳口號:「一個海港,只有一個海港城」,一個香港,真的可以只有商場。
三、解構商場
「人除了是有目的地行走,就是消費,或是被消費。」
「嘩我一落街唔洗日曬雨淋就可以搭車番工,仲要全天候冷氣,又多野買同食,真係好正。」這也許是許多香港人的寫照 (包括我),尤其是在三十五度的盛夏天,我才不管消費主義乜乜物物,先讓我來個冷氣放題再算。
的確,第二節的描述就像來自發達地區的一聲無病呻吟,是憤世嫉俗的。既然如此,花費這般筆墨去描寫商場的意義何在呢? 如果商場能取代城市,那有甚麼問題?
有悖於城市開放、公開和自由(雖然現在不然)的本質,商場的本質是不自由的。在城市裏,你可以有一千種目的任你選擇;但在商場裏,所有的商場内外的限制都是刻意地爲了一個目的—刺激消費。人除了是有目的地行走,就是消費,或是被消費。如果你進入商場就打算消費,那麽商場將用盡一切可能來滿足你;但如果你漫無目的,那麽商場將用盡一切方法來刺激你潛在的消費欲望。
消費主義唯尚的例子在香港商場設計俯拾皆是。首先是中庭(Atrium)。由於人類慣性習慣在平面上移動,所以外國的商場都是佔地極廣,但只有兩三層高,充分滿足消費者的天性。香港面臨山多地少的先天缺陷,縱向移動的空間很少,故只能透過中空的中庭設計和橫跨數層的Expresscalators,來消除消費者向上移動的不適,營造出一種空曠感。這種空曠感是有號召力的。人們會不自覺地在此等候朋友、流連、約會、聊天、甚至集會。人流等於更多潛在消費者,所以圍繞著中庭的是一排排光鮮的招牌,它們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中庭裏的人,靜靜地期待一雙無意瞥到自己的眼睛。中庭可謂一個商場建築群的核心,所以如何盡量增加它的人流,是發展商和政府的首要目的。第一,把它連接地鐵站和巴士總站;第二,用天橋把中庭的力量延伸,務求所有行人都必須穿過中庭才能到達目的地;最後,構建出一個天橋網絡,將同區商場的所有中庭的吸引力發揮到極緻—當然,如果有上蓋發展,那麽恭喜那所商場,它已經有一個很忠誠的customer base。這時,幾乎所有行人都恍如模特兒般走在商場為您打造的路綫中。您的每一步,每一次停駐,都是一個精心安排的誘餌。至於消費外的其他目的,例如舉行公民活動、推廣藝術和本土文化或綠化空間都是用來包裝消費主義的幌子罷了(且看以結合藝術和消費自居的K11)。
從這個角度來解讀香港商場可以解開很多謎團:在朗豪坊不准坐臥的樓梯、在Times Square門前的表演禁制令、在Elements憑空消失的空中花園、在新城市廣場被禁止的集會、在中上環、天水圍和朗屏的天橋網絡、在開放時間後自動關閉的「公共行人通道」……基本上,一切無助增加消費意欲的活動,都無緣得到資本家的青睞。
然而大家深曉這種消費主義是局限的。一個商場如果沒有譚仔、大家樂和惠康百佳,這個應該稱不上商場。誠然,在佔地廣闊、裝潢豪華的大型商場,只有連鎖品牌才能承受那高昂的租金,而小型品牌和街坊小店則一律被拒諸門外; 再加上商場空間對於城市街道的侵蝕,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種扼殺地區經濟的霸權。
四、消費至死的城市
香港人一生都在充滿消費符號的軌道上高速來回,被輸送於工作與家庭之間,就像一粒粒巨型機器中的螺絲,確保這個快速且精確的資本社會能順利運轉。
香港商場一直是一個成功的喬裝者。它既喬裝成城市的模樣,提供著各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功能;又喬裝成社區的一部分,化成天橋、交通樞紐、平台基座的方式融入社區—但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僞裝背後,是赤裸裸的消費主義。更糟的是,它只倡導一種消費取向—消費大型品牌。商場不是百花齊放,而是一個個倒模出來的明亮大白色盒子,所謂的街坊商場(如葵涌廣場、黃金商場),更像是這沙漠的幾朵怪異之花。
事實上,香港的普羅大衆平日已然過著「公司—屋企」兩點一綫的生活,然而所得到的精神潤澤卻只有一種極單一的消費;大衆之精神生活,可謂極之枯燥乏味。更可怕的是,某些地方的記憶點仿佛都壓縮成一座商場—在商場林立的將軍澳,用商場來定位似乎是一個更有效的方法。香港人一生都在充滿消費符號的軌道上高速來回,被輸送於工作與家庭之間,就像一粒粒巨型機器中的螺絲,確保這個快速且準確的資本社會能順利運轉。
五、另一種商場
到底商場除了消費,還可以有甚麽?
在1952年,當美國建築師Victor Gruen興建全世界第一間全室內商場Southdale Center時,他的理想是在所有美國人以汽車維生的年代,將學校、郵政局、圖書館、公園等公共設施與零售集合在一處,創造一個鼓勵步行的室內城市。那裡不受外來天氣影響,四季如春;這對冬夏溫差極大的明尼蘇達州而言,顯然是個絕佳的設計。儘管商場自誕生以來,其公共性質迅速被消費主義一面倒地蠶食;但我們不難發現這種「公眾」屬性正慢慢回歸: 韓國首爾的清溪川、日本大阪的Namba Parks、東京的六本木新城。它們不約而同地打造了一個值得逗留的公共空間,將消費與綠化、藝術和社交活動切割。這些megastructures承載著一個城市豐盛的精神生活,化成一處與別不同的文化地標。
作為別人口中的「東方之珠」,我們除了商場之外,有甚麽值得惦記?
結語
曾經有人説過:「香港是一個大商場」。城市裏只有商場,商場裏卻見城市,是名副其實的Mall City。這一場紙醉金迷的消費盛宴看似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但種種的證據告訴我們,這是一個人工的西部世界。
消費理應是一種選擇,不是一種要求。但願我們都能成爲清醒的消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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