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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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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子收拾屋子,發現了一本舊日記。是自己剛從大學畢業去工作的那一年,她還在北京。日記本不知道在那裡躺了多久,厚厚的一層灰。非常普通的一個黑筆記本,菌子記得,那是為了防止別人偷看,以為是工作筆記,就會放過去了。不同年代她喜歡過不同的日記本,初中時候各種顏色都有,還掛著一把玲瓏的小鎖。那些日記本到哪裡去了呢?她不知道,也不太關心了。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收拾的人,以前的舊東西,跟舊的人一樣,邊走邊散,就再看不到了。

這個日記本,是難得的一個倖存者。

週末菌子什麼也不幹,打算打開日記自己重溫一遍。裏面有各種各樣流水帳,還有從前在她生活裡出現過的各種人,大多數都沒聯繫很久了,突然看到他們像木偶戲裡的木偶那樣活靈活現起來,自己看了都覺得怪有意思的。有一件小事不太尋常,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說是一件小事,其實是連事都沒有。是關於一首詩,詩經裡一首並不是特別出名的詩《庭燎》。有一段時間,她一連寫了兩三篇,裏面都提到了這首詩。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很短,很美。就寫一個清晨。天色、氣味、人聲、心情,全都有了,絕妙。菌子又讀了幾遍,還是覺得美到無言。



她的第一則日記裡有這樣一段:

今天讀了一首詩,是詩經小雅裡的,叫做庭燎。不是名篇,以前沒有格外留意,今天仔細看了幾遍,驚為天人。詩很簡單,就寫一個清晨,天將亮未亮的時候,早朝的君子已在路上,陸陸續續將要到達,朝堂庭院裡火把烈烈,一切都在期待著什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包孕時刻啊,短短幾句,天色、氣味、聲音、心理,全都有了,怎麼寫得這麼好呢!真讓我自慚形穢。

而最打動我的地方,是勾起了我沉海很久的記憶。我們中學六年,有一個傳統,就是每年隆冬時節會舉辦一次冬季長跑。平時所有同學都各回各家,只有白天上課時間會一起生活。但這一天非常特殊,這天要清晨5點集合,5:30就出發環城跑。所以大家都不得不帶著家裡淡淡的被子氣味,披星戴月地來了。外面的天快要破曉,樹顛已經露出極其清冷的藍灰色,但四周還什麼都看不清。昏黃的路燈尚未熄滅。教室裡雖然開著雪白的日光燈,但你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下面原是一片漆黑。

很快,同學們一個接一個進來了。很多人在說話,但不知道是因為困倦尚未離開,還是清晨的霧氣太大太冷,所有的人聲像隔著一層輕霧,連平時聲音最大的男生說起話來都分外溫柔。你聽著外面一個人、又一個人,打招呼的聲音、跑步的聲音、卸書包的聲音,咳嗽的聲音……簡直像清晨的馬市。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老師來帶隊出發,因為在角落裡,我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感。我自己都說不上來,奇怪極了,有一首詩怎麼寫的來著?“五更三時報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庭。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就是那種感覺。我自己都覺得荒唐,但那種神秘的莊嚴感卻是完全真實的。

今天讀到這首詩,我才明白為什麼。它描寫的情景,跟我記憶中冬季長跑的清晨多麼相似啊!簡直是奇蹟一般。這個讓我困惑了十幾年的事情,今天終於解決了。可惜身邊朋友不在,真當浮一大白,慶祝一番!

三天後,她又寫下一段:

今天我去參加了同學聚會。就是北京這邊幾個老同學聚一聚。看到很久沒見的老同學,尤其裡面還有我最好的兩個朋友,我非常開心。大家一起吃飯、唱歌,默契如常。

我突然想起了冬季長跑的事情,覺得也許可以跟她們倆分享一下。當時我們三人就是結伴而行的,小興每次都讓我們掩護她,半路就偷偷爬上男生的自行車後座,一路騎到終點去了。總有幾個男生喜歡幹這件事情,一次長跑來回接好幾趟呢,她又長得漂亮。不過她從來也沒人發覺過,實在厲害。我簡單提了兩句,說起那時候覺得冬季長跑很有趣,那種黑早的天光裡,同學們看起來都很好玩,跟平時很不一樣,極其陌生,又極其親密,很複雜的感覺。可能跟天光和環境有關,平時從來看不到天破曉,原來那個時刻是這麼神秘的,人的聲音都跟平時不同,空氣裡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味道,像燒盡了的柴火,白茫茫一片乾淨,但又將萬物包孕其中。我也很難形容,但那種感覺蠻好的。我後來還讀到古詩也寫過類似的情形。小藝插嘴說,你真不愧是當代林黛玉哪,對一切都這麼細膩敏感,我當時心裡光覺得煩啦。小興也哈哈大笑:我們可不像你是個才女,而且還好跑得,我每次長跑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根本跑不動,人凍成雞仔。小藝說,可不是嗎,你當時哪裡跑過幾步嘛,盡忙著上帥哥自行車談戀愛去了!她們又互相開了幾句玩笑,就說別的去了。坦白說,我心裡挺失望的,但又不好意思糾纏,覺得好久不見,也許還是大家一起盡情玩樂更重要些吧,就沒再說了。要是能有人分享一下這種感覺該多好,但也可能我要求得太多了吧。

今天就是這些。別的也沒什麼太多好記的了。



菌子看了兩遍,一個人對著日記笑了起來。如果換成現在,恐怕自己都沒勇氣提起這些了吧。小藝和小興跟自己依然還是很好,但能一起說說這些事情的朋友,好像依然難以找到。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時Gilbert的聲音在廚房響起來:菌子,來吃點東西吧!今天週末,Gilbert特地給她做了幾道拿手菜,大家一起喝點酒放鬆放鬆。

她把日記放進自己的抽屜裡,高興地走去餐廳。

吃飯的時候,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跟Gilbert分享一下自己冬季長跑的故事,以及那首美麗的小詩。Gilbert大學讀的不是文學專業,而是歷史,但對文學很熟,他們倆一直屬於志同道合型的愛侶。Gilbert認真聽完,臉上露出了微笑。說:《庭燎》這首詩我也蠻喜歡的。不過年輕時候我第一次讀,你猜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什麼?

是什麼?

是烤肉。哈哈哈!

菌子知道Gilbert是想逗自己笑,輕輕打了Gilbert肩膀一巴掌:你不能正經一點呀?

實話嘛。你聞到了氣味,我也聞到了氣味,氣味無高低呀,真是冤枉!

這下菌子也笑了。的確,氣味是人類最牢固的記憶,但正因為這樣,沒有兩個人的記憶是一樣的。大家都說“童年的味道”,但如果真正攤開來說,誰跟誰的,都不相同。她跟Gilbert以前就聊過這個,事實證明大家的記憶是完完全全兩樣的。

不過這首詩的確不錯。要不這樣,明天我們在自己後院bbq一下,紀念我們再次遇到這首好詩嘛!

你可真肉麻!

那你喜歡嘛,我有什麼辦法!

就算bbq,也不是清晨了,不一樣的啊。

那也要您大小姐能起得來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您是個夜貓子,一輩子都沒見過幾個清晨。

是啊,所以僅有的幾次經驗就讓我印象特別深!我老覺得,這首詩的作者應該是跟我一樣起不來床的,他寫的語氣,很像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很稀奇而不是很普通。

嗯,有道理也。看看我們家,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文學天才啊,哈哈哈!

呸!菌子又拍了Gilbert一巴掌,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了。快吃飯吧,飯菜都要涼了。吃完我們還要去打網球。

菌子拿起筷子,夾了兩口自己喜歡的豆角,在嘴裡慢慢地嚼著。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飯前的惆悵正慢慢散盡,就像破曉時分,那些被青灰色的雲迅速擠走的黑夜和星辰。那種時刻,天空、大地、樹林和人,都是同一種顏色的東西。真正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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