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未见,而赛也未完|四姑娘山”云间花径“赛记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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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年份,在八月盛夏来临,马拉松基本进入休赛期以前,已经至少攒了得有五六块奖牌了。而在今年这样的兵荒马乱中,时间仿佛过得更快些,倏忽间就八月了,奖牌架上还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往年以马拉松为由头,窥探世界,也借此得以让被工作和生活压榨得紧绷的神经间或得到放松。而今年,疫情改变了一切,紧绷的也只能永远紧绷。

三月底“云海花径”四姑娘山越野开启报名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拉人入伙,报了44K组。一来,永远爱高原,二来,城市马拉松纷纷熄火,看不到未来。但是交了钱,好像从没往心里去,总觉得要取消。直到七月中旬,还没有收到取消通知,才意识到,比赛已成定局,而这,将是我2020年的第一场。

其实就在2020的元月四日,还参加了另一场高原赛事“九鼎山百公里全球越野挑战赛”,但后来沧海桑田,就无论如何不想将它归到今年了。

高原很难,上一场比赛又遭遇降雪,50公里中途转组,完成35公里。些许遗憾,留待四姑娘山。

四姑娘山可算是我之于川西高原的初见。14年前刚来四川,选择的第一个旅行目的地就是四姑娘山。前段时间为了整理骑行318的记录,还翻出了那时的照片,快三十了,依旧“淳朴”地让人难以下咽。有一张骑马的照片,我戴一顶红帽子,上身休闲西装,下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没有牌子的运动鞋,活脱脱一个胖版尼古拉斯*赵四

比赛在8月2日,周日举行,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周六一早自驾出发。14年前那趟旅程记忆犹新,大巴车从茶店子出发,晃悠了9个小时才到日隆镇,时不时就遇上国道修路阻行。如今,从成都出发,高速一直通到映秀,余下的路况也不错,带着旅行的心情,走走停停。在巴郎山垭口停下来看风景,买风干牛肉,到日隆才不过用时四小时。

时值雨季,参赛群里最普便的担忧,便是比赛当天下雨。然而,越野嘛,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周六上午据说还阳光明媚,下午风云突变,雨开始像书桓走那天那么下,下得人就想像依萍肝肠寸断那样哭。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打趣,要是明天早上起来还这么下,直接倒头再睡,睡醒了开车回成都。我因为前晚吃坏了东西,拉了一夜肚子,加之早起,又高反头疼,更是担心,确实有放弃之意。咩咩斗志旺盛,说好不容易找人借了充电线给我的手表充满电,武器精良却未上战场,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我翻了翻眼睛,我只想想,我不吭声。

睡前吃了两片布洛芬,一觉到凌晨四点闹钟响起。打开窗户,没下雨,天空依稀还有星星。头不疼了,神清气爽。起床试试,腿脚也有劲儿,感觉自己要站台。

早饭吃了一个鸡蛋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只有榨菜,强行下咽。

出发前只看号码布,不验强装。五点半枪响的时候,山头只有隐约的轮廓,黎明前的黑暗。

1公里后,到达海拔3260米的山门,开始爬坡。没法跑,只能走。有人在从后面喊我,转身,原来是昨天借我充电线的Coco。她是个大神,刚登完海拔五千米的四姑娘山大峰,转身又来越野,都是被高原雪山蛊惑的人。闲聊几句,跟不上她,拖在后面,另外两个同来的小伙伴也早已不见踪影。九鼎山的时候,咩咩一直陪我到20公里,爬坡时连推带搡,希望能带我完赛。怎奈烂泥扶不上墙,最后只能弃我而去。这回,CP1不到,他就没影了。希望他能取得自己满意的成绩。

山门外,天仍未亮


四姑娘山海子沟只有进山二公里木栈道,此后人道和马道合二为一,因为昨天的雨,泥泞程度可想而知。天亮了,群山之间云雾缭绕。也因此,朝山坪无山可朝。人马道比十四年前拓宽了些。记得当年骑马进山,经常道路仅容一人一骑,旁边就是陡深的山谷。

用时2小时,到达8公里处的CP1,比关门时间提前30分钟。这段爬升500米,海拔达到3750。喝了些红糖水,吃了几片面包,灌满软水壶,继续出发。COCO说过,如果能一个半小时到CP1,后面的时间就会比较宽裕。拖到2小时,完赛就有点危险。我没到2小时,但已能感觉到危机就在身后。

CP1到CP2,距离6.7公里,爬升465米,关门时间两小时。单看数据,这段比上一段轻松,虽然关门时间少了半小时,但我之前节约的半小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努力一下,要是节约累加,那下一个赛段就更容易了。想象的翅膀很容易展翅,然而也许是前一天拉的肚子终于发挥威力,而海拔也越来越高,双腿渐渐沉重,头也再度疼起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下。每次停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战鼓一样擂。从前一路的人,拉得越来越远。再后来,晚出发半个小时的29公里组选手都纷纷追上,超过去。

我前面有个姑娘,跟我一样是后进生,一边走,一边哼哼唧唧。在她身前不远的29公里选手转头,“这才哪儿跟哪儿,你就哼哼,后面有你哼哼的时候,赶快打起精神。”姑娘转哼为哈,“哈哈哈,我就想哼哼,我后悔报44K,报个29K,在前面CP2就可以和你们一道往回了,有多好!”

在某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喘气的时候,同来的太阳从后面赶上来。我一直以为他在前方,不知甩了我多远。他也直说累,后悔得很,报29就好了。我给他打气:等到了终点就不后悔了。

斜切山坡行进,山坡连着山坡。身旁山花烂漫,骏马牦牛散落其间。很美好,但无暇细品。有心无力,但无力也得继续。

山谷里云雾缭绕,我以为不久会看到云海


听到身后跑友app播报,海拔已经来到了4000米以上。前面,依然是坡。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终于,听见远处的喧嚣,意味着CP2可能就在不远处。再往前,来到了坡顶,眼前呈显出此行最美画卷,忍不住“哇”出声。下面是条山谷,山谷的左侧是开阔的湿地,从上游流下来的雪山融水在这里分成许多条溪流,蜿蜒其间。溪流之间,是被绿色覆盖的湿地,很多牦牛和马匹,在吃草,闲聊。而山谷的右侧,是个真正的海子。左侧分散的溪流继续往下,在此重新汇聚。湖水碧绿,白云贴着山脊。

走最野的路
看最美的景
这里叫花海子


然而,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之后,马上意识到一个严峻的现实:老子辛辛苦苦才爬到4000多米,这接下来又要被一脚踹回谷底了呀我去!从前骑川藏线,我们说,每一个你爽过的坡,都是你欠下的债。但那好歹下坡是真的爽,可这如今,脚上没有了轮子,下坡不爽,债却仍然欠得盆满钵满。

可是没办法,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关门。招呼太阳赶紧走,这孩子头次跑越野,比我还没心没肺,在那里拍不完的照。“赶紧走,要下到坡底,争取九点四十到达CP2,你看,就那顶黄色帐篷。”一听我说要关门,他揣起手机撒丫子就跑了,此后直到终点,我再没见过他。我以为没那么难的下坡,足足花了我二十分钟。有一位大哥,双手拄杖,不慌不忙,慢腾腾择路而行。经过时我说加油,就剩咱俩啦。他说没事。

到CP2时九点五十分,想歇歇脚,但工作人员连声催促:赶快进帐篷补给,抓紧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催得我一时着急,竟找不到帐篷开口。匆忙塞了两口面包,喝了一杯红糖水,灌满水壶,抓了一杯八宝粥,再次开拔。后来,这个喝完粥的空杯没法处理,捏扁了装衣服兜里,到终点才扔。拿出来的时候,兜里湿漉漉,黏糊糊,跟当时的我一样糟。

虽然跑得匆忙,看上去似乎还充满希望,但我其实从山头遥望谷底那一刻,就基本已经泄气了。要知道CP4可是在4600米以上,我爬了四个半小时,好不容易爬到4100米,这一下,又下到了3850米,意味着接下来的赛程,我得重新从谷底往上爬。我在心里猛烈地摇头,想着蔡少芬那声绝望哭号:臣妾做不到啊!

在湿地里艰难前行,脚全部湿了。赶上个女生,她冲我笑笑:我们要被关了,慢慢走吧,不着急。我说好,不如好好看看风景,这里真的很美。再往前,看到另一个美女,背对赛道站着,似在抹泪。经过之后回头再看,她已经沿原路往回走了。刚才下山不急不徐的大哥,这时追了上来,说要加快速度,不然赶不上。他远去之后,刚结识的同伴悠悠地跟我说:5.5公里,460米,一个半小时,比刚才那段还难,怎么可能赶得上?他也要被关。我笑笑:是啊,刚才下坡,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呢。这下,恐怕真的就只有我们俩了。她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用赶时间了,什么时候到CP3都行,再从对面返回就是。看,已经有人回来了。她指着山谷另一侧,我顺着看过去。果然,精英选手已经从峰巅返回了,仍然一路小跑,能量实足的样子。我冲他大喊加油,他无暇理会。

这里的马,让我想起甘道夫的那匹“疾影”


再之后,我越来越没力气了,脚程越来越慢,拍照坐下,就不肯起来。同伴抛弃了我。没想到后面还有人追上来,四五个组成的小分队,也走了。再一个人慢慢走近的时候,我还坐着。我问他,后面没人了吧。他摇摇头。他也坐下了。但没多久,就起身继续,跟我说加油。我说你走吧,我不行了。他就走了,仍然很慢。有那么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愧疚感,就又往前走了一段。走到来回程交叉点,完全放弃了。那个倒V字的顶尖,不许我再走,它拽我,让我绕过它,往回走。它说你走到CP3有什么意义,还不是一样被关门,还不是一样要沿这条路回去,只是更多走一段路。

不像城市马拉松,退赛意味着痛苦的终点,会有收容车拉你回起点,越野被关门或者退赛,就不能继续往前,但还得靠双脚回到原点,所以,退得越晚,痛苦越长。但这个比赛有个好处,没有收容车,但是有收容马,只是需要自己付费。等回到CP2,我要骑马。往CP2的这约莫2公里,也漫长得走不到尽头。不断有返程的高手经过,以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投过来景仰加有些诧异的眼神。有一个看我走那么慢,还问我是不是受伤了。另外一个看我坐路边,问我要不要吃的。我很惭愧,只能说我退赛了,你们加油,我歇歇。

CP2终于到达,工作人员迎上来要打卡,我说我没到CP3,他说那不用打了,但要登记一下。我在CP2休息了很久,吃饱喝足。一打听,骑马要350块,太贵了,超出我的想像一倍。工作人员中的一位小姐姐说,自己走吧,还有15公里,对你们来说不难。我咬咬牙,走,不就是下坡嘛,走回去,至少还是能完成像九鼎山一样的公里数。

但是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能量,并没坚持多久。道路经过29公里选手和上山马匹的踩踏,已经完全沦陷了。每公里,我的配速都在20分钟开外。每挪动一次脚,我都告诉自己,CP1一定骑马。

近污者不黑的蓝蝴蝶,本来有五只,我附身拍照,惊飞了两只。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CP1,终于见到失散已久的咩咩,他不是退赛,他是返程。他也走得生无可恋,抓了一杯八宝粥就往旁边的长凳上躺。长凳上还卧着一只野猫,浑身脏污,毛像毡片。他说来的时候,还给它喂了吃的。但不能多耽搁,他很快继续走了。我又问马,一个女马主反问你给多少钱,我说十块。这话惹得旁边一堆以租马为生的人有点儿不高兴,其中一个大叔反唇相讥:十块?你骑上去,拍张照下来吧。我连忙说不是,开玩笑的,我想你们应该有行情嘛,问我我咋能知道。女马主接话,说300块。我坚决地遥遥头,转身走开,不想再谈。负责补给的工作人员说,走回去吧,只有8公里了,都下坡,现在骑马,之前不是白走了?这些志愿者,也多是越野选手,他们知道,即便退赛,靠双脚走回终点的意义,也很重要。

于是我再一次延续了痛苦,艰难迈步。期间一会儿艳阳高照,晒得人头皮疼,一会儿雨哗啦啦地下,浇得人透心凉。所有的人,所有的马,都赶上了我,然后离我而去。仍然有很多人跟我说加油,问我需不需要吃的。我很渴,嗓子冒烟。我的水具只有250ml,不敢畅饮。

再次到达朝山坪的时候,山谷里升起一道彩虹,幺妹峰仍然隐没在云雾中。

经历风雨,看见彩虹

手机有了信号,咩咩从终点打来电话,说只要赶在关门时间前回来,都能领到奖牌,让我加油。我本来已经躺在凉亭的长凳上准备睡觉了,听他这一说,只得起身,重新背上刚卸下来的背包,继续走。最后三公里,回到了来时的老路,有了木栈道。前面有个人,一瘸一拐地下栈道的台阶。我从身后拍了个视频,发到群里给他们看。 最终,我于六点二十分到达终点,走完35公里。在咩咩的帮助下,成功的骗来一枚奖牌。说骗,因为他之前的信息并不准备,退赛选手没有奖牌。但我一冲线,他就拉我去领奖牌,人家问有没有打卡,他说打了。正赶上完赛高峰,工作人员也无暇细查,就把奖牌挂我脖子上,顺带还挂上一条哈达。他还要拉我去领完赛纪念品,被我拒绝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没能完成比赛,这枚奖牌已经算是偷来的了。这是我跑步四年以来,完成的大大小小几十项赛事中,唯一没有成绩的比赛,拿个奖牌做纪念够了,不能再要其他的了。 最终,这项比赛44K组,完赛率不足50%。 晚上洗澡的时候,热水冲击头皮,像针刺一样疼,晒伤了。同样因为晒,加上能量耗尽,整个晚上浑身发烫。八点多就上床,但疼痛让我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好。 咩咩说,以后再也不要报高原比赛了,干啥嘛这都是。我说嗯,明年来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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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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