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隨筆】黑白照片

老男孩自從學會用電腦，經常叫妻子把一些老照片帶到公司去掃描成電子檔，方便他保存和分享給弟弟和妹妹，其中，他最喜歡向女兒展示的，是爸爸媽媽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爸爸媽媽只有二十多歲，他們並肩坐在一池塘邊，媽媽穿著厚厚的棉襖和秋褲，爸爸則穿著中山裝，年輕的二人笑靨如花。爸爸和老男孩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你看這笑容多麼真摯，那時候的他們多無憂無慮，」老男孩總看著照片慨嘆。

老男孩說，這照片是在故鄉一寺廟前的放生池拍的，那天爸爸一友人專程帶著相機，去給爸爸媽媽拍照。那寺廟是城裡著名的地標，有好幾百年歷史。破四舊期間，爸爸和友人被派到這個寺廟，負責守著文物，及後也在寺廟裡各自成婚。

「媽媽學佛多年，當時覺得在那寺廟結婚不妥，但無法子阻止。最後，友人婚後第一個孩子夭折，爸爸則患癌，四十多歲就走了。」當年，老男孩12歲。

父親去世後，生活的擔子就落在母親肩上。一屋，兩手，三孩，四張嘴，好不容易。老男孩記憶中，媽媽經常拉長著臉，念叨著生活的苦澀，「好想死」。

幾年後，老男孩升上高中不久，就輟學養家。他搭著大巴，來到遙遠的香港，隨脾氣古怪的奶奶在工廠打工。自此，老男孩也在香港扎了根。除了寄錢回去，他偶爾會回鄉探望媽媽和弟弟妹妹，也會去拜祭爸爸。

隨著媽媽搬進城裡，住進矮樓房，弟弟妹妹長大，各自成家立室，生活終於是穩定下來。媽媽也去過香港幾次，探望老男孩一家。

好多年後，在一暑熱的天，老男孩接到妹妹的電話，得知媽媽摔倒，進了醫院。

老男孩帶著妻子，還有十幾歲的女兒，趕回家鄉。踏入深切治療部時，護士正為媽媽抽痰。

細細長長的管子，從媽媽的嘴角伸進去，她瞪著雙眼，痛苦到五官扭曲，卻無力掙扎，也無法發出聲音。那空氣擠壓管道的聲音，好可怕。豆大的淚水從媽媽眼角溢出，打濕枕頭。她的面容，像是蒼老了幾十年。

連夜，老男孩替媽媽辦了出院手續，送她回去修行多年的小佛寺。守了兩夜，媽媽終於心願了了。至少，她的孩子們，是這樣認為的。老男孩把媽媽的照片帶回香港，掛到家中牆上，旁邊是奶奶，還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