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让人类的未来免于苍白和无聊
西闪/文
读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的作品,总让我想起“布里丹之驴”——一头完全理性的驴子,当它面对两堆一模一样的干草,会因为无法取舍而饿死。
达马西奥是葡萄牙裔的美国人,南加州大学的神经科学、心理学和哲学教授。在认知神经科学领域,他的成就堪与该学科的奠基人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比肩,只是二人的问题意识与研究重点不同。加扎尼加主要研究大脑的工作机制,达马西奥则侧重于情绪和感受。而情绪和感受,在后者看来,并不完全属于大脑,而是脑与躯体互动的产物。
达马西奥的这个观点在20世纪90年代无疑是震撼的。在他之前,西方的心灵哲学已经从原来占统治地位的身心二元论转向了身心一元论,但是那时候一元论的意义相当贫瘠,几乎与机械论无异。达马西奥的观点极大地丰富了身心一元论的内容,让人不再以为所谓心智只是钟表齿轮发出的咔嗒声。
很多时候,机械论很像一种难以根除的寄生植物,吸干了身心一元论这棵大树的汁液。它曾经跟身心二元论一样濒临没落,却随着人工智能的兴起卷土重来。这一事业如此强势,以至于人们不再把计算机当作大脑的比喻,而是大脑本身。
不少学者也这么认为,比如图灵(Alan Turing),比如司马贺(Herbert Simon)和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游起来像鸭子,走起来也像鸭子,那它就是一只鸭子。所谓心智也好,智能也罢,皆是如此。早在18世纪,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就“预演”了这种思路。他说,如果一只鹦鹉能够回答人类的所有问题,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宣布它具有心智。图灵测试遵循的是同样的逻辑:假如我们在交流中没有办法仅凭理性判断藏在幕后的是人还是机器,就应该大方地承认,幕后的那个事物与自己一样拥有同等的心智。
在他们看来,智能机器人、超级计算机与人类心智的区别仅在于“硬件”的不同,一类是硅基集成电路,另一类是碳基化合物,其余的部分都一样,全是“算法”。马文·明斯基就说过,理性是算法,情绪也是算法,情感和直觉同样是算法。
坦率地讲,这样的理解有助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对认识人类的心智却帮助不大,甚至存在误导和悖谬。表面上看,他们的观点很像机械论的升级版,但这种区分硬件与软件的思路,实际上已是借尸还魂的身心二元论。它导致人们普遍以为,心智就像电脑软件,运行在大脑这个硬件上。又或者,身体是支撑大脑运行的电力系统。这两种误解一起构成了世人看待心智的隐喻框架,甚至演变成了新的科学神话。
我认为,在认知神经科学领域,达马西奥对身心二元论和机械论的批判是最有力的。早在1994年,他就在《笛卡尔的错误》一书里指责那些认为无需讨论身体就可以理解心智的人是二元论者,而那些认为只需讨论大脑就可以解释思维的人仍然是笛卡尔的俘虏。他的批判主要基于他多年来的情绪和感受的研究。事实上正是因为达马西奥的这本书,整个学界意识到,情感也是心智的一部分,过去那种将理性等同于心智的观点实在是过于狭隘了。就像他在最近的著作里说的那样,“脑和身体浸泡在熬制心智的同一锅汤里”。
不过在我看来,达马西奥的第二本书《感受发生的一切》比《笛卡尔的错误》更厚重扎实,这也是我读到的第一部达马西奥作品。在这本书里,他首先对三种密切相关的生理现象做了界定和区分。在他之前,它们常常被人混为一谈,或者颠倒次序。这三种现象分别是“情绪”、“对情绪的感受”,以及“对感受的感受”。
在主流的论述当中,情绪是一个动态的体验过程。其中,感受是发生的第一步,例如恐惧、快乐、愤怒、悲伤等。伴随着感受,身体会产生相应的反应。譬如肌肉紧张、心跳加快、瞳孔放大、体温下降、肾上腺素上升等。接下来,是对身体反应的内在体验,即主观评价。
然而达马西奥颠覆了这一主流叙述。他认为,情绪是先于感受的生理现象,其内涵基本上相当于由内部或外部刺激事件引发的内分泌反应和身体反应,它的产生不需要大脑皮质的参与。
换句话说,当情绪发生之时,“我”不会意识到它。只有当这些情绪反应的信号返回中枢神经系统,被临时地建构成某种对应的心理表象之时,“感受”才会出现。接下来,如果这种心理表象被自己有意识地觉察,就会出现“对感受的感受”,呈现为一种主观视角的体验。
说起来有些复杂,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为此提供了一个简洁有力的证明。艾克曼是研究表情和情绪的权威,他发现像表情这样的身体变化的确可以引发相应的内心感受。哪怕一个虚假的微笑,也能产生愉悦。如果这种微笑调动的面部肌肉更加到位,那么产生的愉悦程度会更高。可见,情绪的确是先于感受的。
达马西奥在《当自我来敲门》一书里再度强调了感受的地位。他认为,感受就是我们在情绪表达过程中对躯体的所作所为的知觉,以及对同一时间内我们的心理状态的知觉。情绪与感受有着完全不同的神经基础,二者的重大区别在于心智的有无——那些没有心智的简单动物也可能产生鲜活的情绪,却没有感受。
不过我个人觉得《感受发生的一切》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它让我再一次想起哲学家大卫·休谟的告诫:“理性是且只应是激情的奴隶。”休谟说得有些偏激,而达马西奥温和地提醒我,只要有情绪和感受存在,就不必担心那头“布里丹之驴”会饿死。
阅读此书的间隙,我还读完了《寻找斯宾诺莎》。借助哲学家的洞见,达马西奥探讨了情绪和感受的深层意义。他特别佩服斯宾诺莎说过的一句话:“万物无不拥有维护自身存在的天然倾向。”有时候,所谓的“天然倾向”(conatus)也被翻译成更有主动的“努力”或“欲求”。
达马西奥由“conatus”想到了生物学中的“内稳态”(homeostasis)。在他看来,内稳态就是天然倾向的调节机制,生命体通过它们,达成体内的动态平衡。经过数十亿年的演化,某些生物在内稳态的基础上分别产生了神经系统,产生了情绪,产生了感受,产生了意识,甚至产生了文化。
在新著《万物的古怪秩序》里,达马西奥对内稳态的概念做了全面的升华。首先他认为,“动态平衡”尚不能准确反映“内稳态”的正向调节作用,对于生命而言,内稳态的驱动力完全可以和基因相提并论。尤其是意识与文化的涌现,在基因层面上无法解释的现象,在内稳态的基础上可以得到很好的阐释。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积极的内稳态包含着保守的基因缺乏的协调性与合作性。没有协调与合作,不会产生复杂的生命。例如单细胞生物演化为多细胞生物,遵循的就是这样的原则——为了维护自身的内稳态,放弃部分的独立性,通过合作的方式,与其他生命体交换利于生存的利益。最经典的例子是线粒体、叶绿体与生物体的内共生关系,而最复杂的例子则是包括神经系统在内的全身系统。
在此基础上,达马西奥提醒人们,不要把心智看成领导者或者指挥者,它存在的理由是为内稳态,或者说为身体服务的。换句话说,没有身体,就绝对没有心智。
如果说内稳态通过内共生的方式帮助个体实现了生存和兴旺,那么它对个体与个体的外共生关系有没有促进作用呢?达马西奥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认为,大多数物种为了维持内稳态都有“未经任何慎思而表现出来的丰富的社会行为。”虽然这些社会行为是通过千亿年的演化,以遗传的方式镌刻在它们的基因当中,但这些“前文化”的行为与真正的文化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促使拥有心智的物种跨越这一障碍,出现真正的文化行为和文化现象的决定因素之一,仍然是达马西奥反复强调的感受。为了谋求理想的内稳态,感受不仅有力地调节着个体的生命过程,还扮演着个体与个体合作的评估者、谈判者与仲裁者。由此,它成为个体之间无可替代的纽带,文化的真正联系人。
在《万物的古怪秩序》里达马西奥忍不住再度抨击了那种把生命等同于算法的流行观念。因为在他的理论中,感受永远无法离开身体而单独存在,而没有感受的人工智能或机器人即使拥有智能,也无法具备心智、意识和人性。他对“奇点临近”的时髦论调嗤之以鼻,更指名道姓地批评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等学者对人类未来的想象“极度苍白和无聊”。
最后达马西奥的结论是,与其担心反乌托邦式的未来前景,不如着眼于人类的现实处境。为此,我们应该关注人类普遍的痛苦与快乐,关注人类如何保有丰富的感受,让理性和情感共同为人类社会的健康、团结与合作服务。
纵观达马西奥长达25年的著述,可以看出他对人类心智的构造方式有非常原创的理解,同时也可以清楚看到,感受在他的学术思想中居于何等重要的地位。没有身体,就没有感受。没有感受,就没有心智。没有心智,就没有文化。阅读达马西奥的一步步推理,一部部展开,从中我得到了智性的愉悦和满足。
除了翻译的些许问题,略感遗憾的是,最近国内重新出版的达马西奥著作都省却了原书的注释和参考文献,将其做成电子版另行发布。出版方给出的理由是环保和成本,我觉得有些牵强,对于认真的作者和读者来说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