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我討厭台灣的冬天。
每次一到冬天,天氣總是濕濕冷冷的,讓人怎麼也不想離開被窩。
早上七點半,天還是灰的。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的,巷子口的柏油路濕濕的,沒什麼光,只看得出水漬反射著昏黃的路燈殘影。
空氣裡飄著煎蘿蔔糕的油煙味,夾雜著媽媽的呼喚聲,透過門縫鑽進我的房間。
「妹妹啊,快點起床來吃飯。你還要去上課,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騙人。
每次都提早一個小時就把我叫起來了。
我心裡默默腹誹著,在被窩裡翻了個身。
啪啪啪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房門的聲音響起,冷空氣馬上溜了進來,我忍不住把手縮回被窩裡。
「再不起來,我就叫你爸來把你的被子拉走喔。」
她每次都會講這句話,但爸爸這時候通常都在客廳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報紙,根本沒有打算加入我們的拉鋸戰。
我嘆了口氣,掙扎著從棉被裡爬出來,濕冷的空氣一下就包住了全身,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快點準備好出來吃飯。」
見我從被窩裡出來,媽媽只是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轉身回到廚房了。
我嘆口氣,認命的去洗漱了。
走出房間,地板冰冰涼涼的,我穿著棉拖鞋還是覺得冷。
爸爸坐在餐桌前,一邊咬著饅頭,一邊看報紙。
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媽媽從廚房端出一盤蘿蔔糕放在桌上,邊走邊碎碎唸。
「叫你早點起來就是不聽,這下要趕了吧。」
「好啦,沒事。」爸爸只是溫和的笑著。
「我開車載她去,來得及啦。」
我沒說話,只是低下頭默默的吃著蘿蔔糕。
收音機傳來模糊的廣播聲,我有些出神,聽得不太清楚,只隱隱約約聽到什麼湖的。
「阿爸之前不是想去那邊玩?正好有這個機會,帶他們去玩一下吧。」爸爸放下報紙對著媽媽說道。
媽媽撇了他一眼,但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放心。」他伸手拍了拍媽媽的肩膀。
「錢的問題不用擔心,我這個月有拿到獎金。只是孩子還要上學,家裡不能沒人,可能還得你帶阿爸他們去。」
媽媽有些驚訝的抬眸。
「不是你帶他們去嗎?」
爸爸搖搖頭,語氣溫和。
「那是你爸媽,他們肯定更想和你聚一聚。你平常這麼累,休息一下也挺好。」
媽媽沉默了片刻。
「不行,還是你去吧。你不會照顧孩子。」她低下頭小聲說道。
我瞄了一眼媽媽,看到她悄悄抹了抹眼角。
爸爸輕輕笑了笑,語氣放緩,像是安慰她。
「好啦,我知道啦。反正我先訂三個大人的,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再跟我說。」
媽媽沒再說話,只是低著頭默默的吃飯。
一時之間,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以及收音機斷斷續續的聲音。
「吃飽了嗎?」
爸爸的溫柔聲音響起,打破了餐桌上短暫的靜默。
我知道,每次快遲到的時候,爸爸總會像這樣輕輕的提醒我。
我抬起頭,迅速把最後一塊蘿蔔糕塞進嘴裡,含糊的朝他點點頭。
「好,我們走吧。」他拍了拍我的頭,隨手拿起我的書包。
我低頭穿上鞋子,匆忙拿起放在旁邊的雨傘,走向門口。
當我跟著爸爸走出門時,媽媽站在客廳看著我們。
「來,跟媽媽說再見。」爸爸舉起我的手,朝媽媽揮了揮。
媽媽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也朝我們揮了揮手。
外面天色依然灰沉,巷子口的柏油路上一片沉默,只剩下偶爾的車聲和遠處霧氣中的腳步聲。
但我卻感覺,周圍的空氣變得更暖了一些。
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討厭的冬天終於過去,氣溫逐漸回暖,甚至連上學路上的樹木都變得綠意盎然。
爸爸媽媽也都很開心,因為下個禮拜,爸爸就要跟外公外婆出去玩了。因為這樣,爸爸還特意提早去接他們到家裡來。
「阿公阿嬤。」我乖巧的朝外公外婆打招呼。
「哎喲,乖孫都長這麼大了啊。」外公笑呵呵的,伸出有點粗糙的大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外婆也和藹的看著我笑,伸手朝我遞了個紅包。
「阿母,別這麼客氣啦。」爸爸連忙伸手拒絕。
「給孩子的啦。沒關係,裡面沒多少錢啦。」外婆只是笑著把紅包往我這邊遞了遞,示意我接過去。
我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爸爸,沒敢直接伸手拿。
「來啦。沒關係,這是阿公阿嬤給你的,拿去買點東西吃。」
外婆直接抓起我的手,將紅包塞進我手裡,溫熱而粗糙的觸感從手背傳來。
爸爸媽媽無奈的看著,卻也沒再多說什麼。
我揚起笑容,乖巧的說了一句。
「謝謝阿公阿嬤。」
「哎,真乖。」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攏嘴,樂呵呵的拉著我的手又聊了很久。
出去玩的前一天,外公外婆和爸爸站在門口,我和媽媽學著爸爸平時出門時的方式,朝他們揮了揮手。
「一路順風。」媽媽的聲音帶著笑意。
爸爸跟外公外婆也在門口笑著和我們揮揮手。
那之後,爸爸他們偶爾會打電話回來,告訴我們那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我聽得津津有味,轉頭問媽媽,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去那邊玩。
但媽媽跟我說,我現在還小,還要上課,等我長大之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玩了。
媽媽還說,前一天要記得提醒她去買菜,因為爸爸他們剛回來,要幫他們辦接風宴。
我點點頭,心裡默默倒數著,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接下來的幾天,天空一直是烏雲密佈,像誰在天上潑了一整桶墨水,灰得沉重。
空氣裡悶悶的,風沒有什麼力氣,吹過臉頰時,只帶來一絲濕黏的氣味。
巷子口的樹葉靜靜地垂著,連麻雀都不願出聲,一切像按下了靜音鍵。
媽媽說,這是因為梅雨季到了。
廚房裡的聲響斷斷續續傳來,而我只是靜靜的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
為什麼今天還是這樣的天氣?
我看著窗外,心裡依然悶悶的。
媽媽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似乎在催促我打起精神。
可不知為何,那聲音聽起來卻顯得有些空洞、遙遠,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霧氣,怎麼也傳不到我的心裡。
我揪著桌布,輕輕嘆了口氣,像是想把那股煩悶的情緒一口氣吐出去。
後天就是爸爸他們回來的日子了。
我劃掉日曆上又一個格子,可心裡卻怎麼也輕鬆不下來。
到了學校裡,同學們一如既往地活潑。
說笑聲在空氣中跳動,但我卻像是聽不見一樣。
整個世界和我彷彿有一層無形的隔閡,濕悶的空氣堵在胸口,讓我無法呼吸。
放學後,我如往常般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色依舊灰濛濛的,細密的雨滴不斷落下,我只能盡量縮著身子,免得自己被淋成落湯雞。
我路過了那家熟悉的電視店,悉悉簌簌的聲音穿透過雨水的滴答聲,直直的傳進我的耳膜。
「旅遊......千島湖......失聯......全數遊客下落不明。」
我停下腳步,心跳加速,周圍的聲音一瞬變得模糊。
雨勢變得更大了些,我的腳卻像是被什麼釘在了原地,整個人像被壓在沉重的空氣裡,無法喘息。
我的心跳怦怦直跳。
一聲一聲,像是沉悶的雷聲。
我突然拔腿狂奔。
朝著家裡的方向。
我氣喘吁吁的衝回家。
「媽——!」
沒有人回答。
客廳裡,桌上的收音機正播著那則新聞——我第一次覺得那喀沙喀沙的聲音如此惹人煩躁。
我猛地關掉收音機,房間瞬間變得異常安靜,彷彿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媽?」我試探著再喚了一聲,聲音小得像是在夢裡。
廚房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衝過去,看見媽媽正站在水槽前,背影僵硬。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水龍頭開著,水一直流,濺在碗盤上,發出一成不變的聲響。
我走近一步。
「媽......」
我輕輕叫她,聲音像從嗓子深處擠出來,顫抖得連我自己都差點沒聽清。
她轉過頭來,眼眶通紅,卻還是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可能是訊號不好啦......他們會沒事的......」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我只是緩緩走過去,蹲在她旁邊,伸手抱住了她。
她的手很冰,緊緊回抱著我,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都沒吃晚餐,只是靜靜的坐在客廳,反覆聽著收音機喀沙喀沙的聲響。
一遍一遍的,像是要蓋過窗外呼嘯的風聲。
雨一直下,滴滴答答的打在窗戶上,像是誰在輕敲著玻璃。
我不記得那晚我們到底坐了多久。
從窗外的天色漸暗,到街燈一盞盞亮起,再到深夜裡只剩下偶爾從巷口傳來的機車聲。
收音機的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像是斷訊,又像是故意拉長等待的時間。
「你去睡吧。」媽媽終於輕聲開口,聲音乾澀,像刮過沙地的風。
我搖搖頭。
「我不想睡。」
她沉默了很久,沒再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
我們就這樣靠著彼此坐著,像兩根細小的稻草,在暴風裡緊緊依靠。
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隔天中午了。
屋外的風雨變得更大,雨點打在窗台上,像是在咆哮。天色灰濛濛的,像永遠都不會亮起來一樣。
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把我抱回了房間,我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她的那條舊毛毯——有點潮,有點涼。
我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
客廳裡空無一人,只有收音機仍然被開著,喀沙喀沙的彰示著自己的存在。
我轉頭看向廚房。
那裡空著,水槽裡的碗盤還沒洗完。
「媽?」我小聲叫。
房門輕輕開了,媽媽走了出來。
她眼神空洞,像沒睡好,但還是對我點點頭,擠出一個微弱的笑。
「我煮點稀飯,好不好?」她說,聲音像飄在空中一樣輕。
我頓了頓,朝她點點頭,突然覺得喉嚨有些哽。
我默默跟在她後面,和她一起進了廚房。
煮飯的時間裡媽媽沒有再提新聞,也沒再說爸爸。我也沒問。
我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沈默。
廚房的格外沉悶,偶爾響起幾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像是不經意洩漏的嗚咽。
突然,收音機發出一聲明顯的雜音,主持人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像是一根針,直直插進我的耳膜,粗暴的將我游離的意識喚回。
「……千島湖事故,無一生還。」
媽媽停下手裡的鍋鏟,整個人僵住。
我也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碗,只是直直看著客廳的餐桌,聽著那段話一個字一個字往下掉,重重砸進我們的早晨。
媽媽呆呆看著牆角,過了好一會兒,才像失去了力氣似的緩緩坐到地上。
鍋鏟從她手裡滑落,碰到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低著頭,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讓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走過去,蹲在她身旁,學著昨晚的樣子,伸手輕輕抱住她。
她沒有回抱我,只是緊緊咬著嘴唇,身體發著抖。
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靠在廚房冰涼的地磚上。
稀飯還在爐子上煮,白煙緩緩升起,在空氣中凝聚又散開。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寂寥的風吹過,空氣變得更冷了。
好奇怪。
現在不是春天嗎?
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在那之後,收音機裡的新聞全都在討論這件事。
他們說了各種猜測跟假設,討論風向、責任歸屬,甚至開始播放遇難者的名單。
但我有些渾渾噩噩的,根本聽不進去。
那些聲音像隔著一道牆,模糊、冰冷,好像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後來的日子,我幾乎都是機械地跟著媽媽的動作過日子。她做什麼,我就亦步亦趨的跟著。
就像爸爸以前送我的那個音樂盒——只有在被上了發條後,才能照著既定的軌跡搖晃、轉動,發出單調的旋律。
不知道過了幾天,媽媽帶著我到了機場,和其他罹難者的家屬一起搭乘前往中國的班機。
可是,我們甚至沒有見到爸爸他們搭的那艘船。
我們被帶到某個地方,和大家待在一起。
房間裡天天傳來壓抑的啜泣,但,一堆穿著制服的「公安」守在外面。
他們嚴防死守著,彷彿,就連哭聲都不能洩漏出去分毫。
到最後,我們還是沒有見到爸爸他們的遺體。
媽媽眼底含著淚光,小聲的跟我說,那邊的政府說遺體沒有辦法妥善保存,所以我們沒辦法帶爸爸他們回家了。
我不懂這些。
我只知道,那幾天,旅館裡的抽泣聲此起彼伏。像是淅淅瀝瀝的雨,也像是收音機的喀沙喀沙聲——怎麼都停不下來。
媽媽和那些叔叔阿姨們紅著眼眶輪流簽字,那些「公安」站在一旁。我看不懂他們的神情,也聽不懂他們嘴裡嘰哩咕嚕的說著什麼。
我只知道,我肯定再也忘不了這個畫面。
後來,我們回到了台灣。
收音機裡依舊放著這個事件的新聞,那些能出現在電視上的大人物口沫橫飛的怒罵著那邊的政府,我卻只覺得麻木。
「沒關係。我們帶爸爸跟外公外婆回家了。」媽媽摸了摸我的頭,輕聲的說。
她的聲音平靜,我卻能感受到她指尖的顫抖。
......媽媽又騙人。
我撇了撇嘴,眼淚卻不受控制,滴答滴答的滾落。
像是被我感染了,媽媽抱著我,也開始啜泣起來。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著。
空氣濕濕冷冷的,彷彿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冬天。
......一場,我永遠無法喜歡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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