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北疆之旅】1. 乌鲁木齐:一群东北人和另一群东北人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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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希望把过往的一切变成时间的灰烬

北京——乌鲁木齐——塔城——伊宁——喀什——塔什库尔干——乌鲁木齐——北京


当我在哈尔滨文心咖啡馆见朋友的时候,唐戈老师告诉我在新疆北部,伊宁塔城地区也有很多俄国文化遗迹,还有东正教堂和俄裔社区。

在一些口里人看来,新疆是遥远而陌生的异域,人们从照片和媒体报道中获取关于这片土地的标签印象:美丽的自然风光、好吃的美食水果、载歌载舞的少数民族,标准的旅游广告。中央王朝自大的观念认为以中原为核心的汉地才是世界的中心,周边地区只是在为中原带来消遣娱乐的奇闻异事和供上层社会猎奇的珍宝。

在我去新疆之前,对新疆的印象也大体是如此,然而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片土地一定有表层之下的文化价值。新疆在历史中的位置如同一个自由港口,不同民族、宗教与政权的交界把新疆汇聚成一块丰饶的地区,各种文明自由流入、交融、再流出,我期待着在这里会发现值得记录和思考的魅力。

这意味着一个视角是,你要把新疆看作一个中心,把京城看作是边缘;或者把欧洲到帕米尔高原看作是内圈,把北非、中亚连到蒙古和满洲看作是中圈,把剩下被包裹住的东亚看作是外圈。

很多人说去一个地方旅行采风,不要带着预设视角,要学会用空白的心态接纳当地的文化。我倒是觉得,任何人到一个新的环境,必然要带着自己本来的视角,这恰恰是一种建立联系的方式,不要把一个区域当成完全孤立的新存在。在新疆,我试图建立起这片土地与我的故乡东北,还有我工作生活的北京之间的联系。这让我意识到,新疆并非一片遥远陌生的异域,而与我关系很密切,与东北和北京的关系也很密切,是文明纽带中间的关键一环。

乌鲁木齐:一群东北人和另一群东北人

在很多游客眼中,乌鲁木齐只是他们去新疆旅游的航班中转站,或者购买新疆特产伴手礼的大市场。这座城市和大部分口里二三线省会城市没什么区别,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现代化的街区景观,不是游客们期待中的边疆风景。坦率地讲,不算上完全现代规划的兵团城市,乌鲁木齐确实是新疆城市当中比较缺少特色的。一方面,乌鲁木齐本身就不是本土民族传统聚居的古城,缺少足够深厚的历史积累;另一方面,自从清末乌鲁木齐成为新疆政治中心之后,城市规划就有了太多政治的权衡而非自然生长。

但是,我依然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一条有意思的线索,这条线索和两群相隔一百多年的东北人有关系,贯穿了乌鲁木齐这座城市近现代的历史。


乌鲁木齐市区被民间划分为汉人和维吾尔人分别聚居的不同街区,然而这座城市最初的建造者却是来自东北的满洲人。历史上,乌鲁木齐附近由于河流的缘故一直是军事要塞,元明时期这里是漠西蒙古和硕特部落的领地,到了清朝初年这里属于准噶尔汗国。

清朝乾隆皇帝时期,与准噶尔汗国之间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最终以清军彻底征服准噶尔汗国结束。在战争末期1755年,清军在乌鲁木齐筑城屯垦,准备维持长久的统治。此时乌鲁木齐这座城市开始有了最初的样子,“新疆”这个名字也正是来自这个时期(在康熙皇帝时期,满洲人已经控制了今天的新疆东部地区,雍正皇帝时期有了“新疆”这个词,但那时用来泛指刚刚建立统治的地区,并无特指)。1763年,乌鲁木齐城修筑完工,乾隆皇帝依据汉人的文化习惯,将此城命名为迪化,意思是启迪教化。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了1954年,才改回乌鲁木齐。

和很多满洲人驻军修筑的城市一样,过去的乌鲁木齐老城也有满汉之分。乾隆年间修建的迪化城以北,后来另修筑了一座满营军城,被称为老满城,同治皇帝时期老满城毁于战争。光绪皇帝时期,在迪化城以东修建了新满城,原来的迪化城被称为汉城。1881年《中俄伊犁条约》签订之后,清政府认为当时新疆的政治中心伊宁距离边境太近,不利于战略防御,所以1884年清朝改伊犁将军衙门为新疆省时,把省会定在了迪化。到了1886年,迪化城和新满城合为一体成为今天的乌鲁木齐城市格局。

老满城建成之后很快变成主城区,原来的迪化城成为了老满城的南关厢,也就是今天乌鲁木齐的南门地区。南门是城区汉人和维吾尔人聚居街区的分界线,南门往北是汉人聚居街区,也是清朝时期旗人居住的街区;南门往南是维吾尔人和回民聚居街区,其中维吾尔人和回民又以今天的解放南路为界。当然这种区分是历史中自然形成的,在城市不断重新规划和拆建当中,原有的分界很多已经被打乱了。


这种区分来自1876年前后,陕甘穆斯林地区由于地方政府挑唆,民间发生武装冲突,后来升级为大规模起义波及到新疆。在清军镇压起义重新控制局面之后,将迪化城区内的回民全部迁出,这些回民大多聚居在了南门以南的南关附近,由于回民经商的传统,把南门到南关之间的地区变成了繁荣街市。

二道桥是乌鲁木齐维吾尔人聚居区,有一座国际大巴扎,这片商业街区的繁荣与俄国人也有一定的关系。从前迪化城南门外有一座木桥叫头道桥,这座桥往南就是二道桥,因为是交通要道所以成为了商旅聚集的地方。1895年清政府准许俄国在迪化设立商贸区,次年签订协议将南关外三道桥和四道桥之间划为俄国商人活动范围。但是俄国人并不严格遵守协议,他们更愿意去热闹的二道桥做生意,逐渐也就把二道桥变得越来越繁荣。

到了清末民初,整个乌鲁木齐城区基本的划分是,老城内是旗人和汉人聚居区,南门到二道桥是维吾尔人和回民聚居区,二道桥以南的南梁是俄国人活动范围,这里面还包括塔塔尔人和乌兹别克人。

上世纪三十年代,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开始驱逐中国侨民,这些侨民带着自己的俄罗斯家眷来到新疆,一开始到伊宁、塔城等地,后来又到了乌鲁木齐。曾经俄国商人居住经商的南梁就成了他们的聚居区,开始建起教堂和墓地,直到上世纪60年代城市大规模改造前,乌鲁木齐的俄国居民有数千人。


探访乌鲁木齐,也要从二道桥开始。

我住的地方距离二道桥步行大概要一个小时,我喜欢徒步走过去顺便观察街景。乌鲁木齐有一个连锁便利店品牌叫八点半,我住的酒店楼下就有一家,这是让我很惊喜的,因为在其他地区,清真便利店是很罕见的。我在乌鲁木齐的几天里,一直在这家便利店购买早餐和零食。

走到二道桥附近,离国际大巴扎一条街的距离,有一条领馆巷,这是1897年俄国在乌鲁木齐设立的领事馆北面的巷子,今天领馆巷里早已经没有了领事馆的遗迹。

在领馆巷街北是塔塔尔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和俄国领事馆在同一年建成,是塔塔尔商人们修建的。1919年由德和洋行出资重建,所以也叫洋行清真寺。不过,现在这座清真寺建筑是1994年谢日甫江·阿不都拉毛拉筹款重建的,并不是老建筑。

塔塔尔清真寺

现在,所有到乌鲁木齐的游客几乎都会去二道桥国际大巴扎购物,但对于以前的游客来说,有更好的选择。从解放南路白大寺往西北方向走,穿过小巷子就到了双庆巷,这里曾经有乌鲁木齐最有生机的自由集市。拐到福乐商厦后门的坑坑寺巷,又是一个小吃圣地,同时福乐商厦三楼是哈萨克市场,这些才是本地人曾经热衷的散步街区。不过这一两年,整个二道桥地区都在修路重新规划,政府破坏了原本自然生长的街区,自由集市和小店铺大多关闭了,哈萨克市场虽然还在但也很凋零。

在这片街区北面,大概在新市路到人民路之间,就是回民相对集中的区域。从这片街区里清真寺名字就能看出来,陕西大寺、河州大寺、青海大寺、固原大寺、撒拉寺等等,大概能摸索出这些回民的祖籍来源。从乌鲁木齐建城开始,就有陕西和甘肃的回民在此定居,一开始大多是来移民戍边的。后来回民越来越多,围着清真寺聚居。

1808年,陕西籍回民在南关修建了陕西清真寺,这是乌鲁木齐第二座回民清真寺,也是南关地区第一座清真寺。同治皇帝时期,陕甘的武装冲突导致大量回民迁往新疆,由于籍贯和教派的区分,再加上原有的清真寺容量有限,各地回民开始分别修建自己的清真寺。也就有了咸阳回民的西大寺、关中回民的陕西大寺、凤翔回民的凤翔寺、建州回民的建州寺和陕西兵屯回民的中营官寺。这些历史上按照籍贯修建的清真寺,今天已经是通用的,并无界限区分。

这些清真寺很多经过了后来的重修改建,其中陕西大寺作为一个标志,依然是保存完好的中式建筑,这种本土化风格是回民老清真寺的建筑特点。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礼拜时间,恰逢古尔邦节,清真寺内很热闹。

与之对比的是,虽然是古尔邦节期间,但整个二道桥地区却比较冷清,街道上人很少,很多店铺也没有营业,我们想找到午餐的地方都不太容易。伊斯兰教的两个重要节日中,回民更看重开斋节,维吾尔人的古尔邦节更为隆重,但也许节日期间人们都在家休息或者外出旅行,街道上反而没什么气氛。

隔着一条解放南路,路西边是1864年建成的汗腾格里清真寺,最早叫南关清真寺,是一座维吾尔清真寺。这座清真寺曾经也叫“喀什寺”、“肉孜阿吉清真寺”等名字,可以看出清真寺的来源。现在这座清真寺是1988年重建的,重建后以汗腾格里峰的名字命名。

陕西大寺

在二道桥国际大巴扎的南面,走到延安路新疆大学附近,羊毛湖社区的巷子里,这里有一座小小的东正教堂。在不起眼的巷子深处,教堂的正门在居民区里,要进去得先经过社区门禁,教堂的正门平日也都是锁着的。透过茂密的路旁树冠,可以看到楼顶醒目的东正教十字架。

这座教堂是上世纪80年代落实宗教政策时重新修建的,老的东正教堂是1906年修建的圣尼古拉教堂,原本在胜利路附近,文革期间同英国领事馆和美国领事馆一并被拆除了。目前乌鲁木齐数量不多的东正教徒大部分是当年俄国移民的后裔,这座教堂就是他们文化和记忆的纽带。关于新疆俄罗斯人的迁徙与现状,我在随后的塔城和伊宁的探访中,会有更多的提及。


前面满洲人建城是第一群东北人的故事,那么下一个地点就是第二群东北人的故事。从二道桥地区沿着阿巴线一直往北走,新疆博物馆对面是乌鲁木齐最繁华的室内步行街——美美友好购物中心,在购物中心东门斜对面,有一片居民区叫做明园。

明园最早是乾隆年间乌鲁木齐都统明亮修建的私家园林,当时取名叫明慧园。后来有一段时间明园荒废,到了盛世才统治新疆的时候,他的岳父邱宗浚搬到了乌鲁木齐,住到了这座明园里面,修建了几栋苏联式平房和邱氏祠堂,把明园改成了自己的别墅区。

通过明园,我找到了新疆和东北在近代史的一段渊源。邱宗浚是沈阳人,他后半生的命运和自己的女婿盛世才连在了一起,盛世才决定了邱宗浚的富贵,也带来了他晚年的惨剧。

名园

故事的开端并不在新疆,而在两人的故乡辽宁,奉系军阀大本营。邱宗浚原本只是一个奉天的小学老师,后来跻身官场,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学习,毕业后投靠在了奉系将领郭松龄麾下。有一次奉天师范女子学校演话剧,邱宗浚的二女儿邱毓芳登台演出,引起了台下一位年轻军官的关注,这名军官就是从日本留学回国参加革命的盛世才。后来郭松龄做媒,盛世才与邱毓芳结为夫妻,邱宗浚的命运也从此改变了。

盛世才的家乡在辽宁开原,离奉天并不远,比起邱宗浚的散漫钻营,此时的盛世才刚刚弃笔从戎,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婚后不久,盛世才再次前往日本,这次就读的是日本陆军大学。1925年,郭松龄发动兵变反对张作霖,失败后,他的部下被清洗,盛世才失去了靠山,邱宗浚也浪迹于街头市井。

没过多久,盛世才获得了当时的新疆省主席金树仁的赏识,金树仁让盛世才负责训练军队对抗青海军阀马仲英。在此期间,盛世才战绩斐然,军中威望颇高。后来,金树仁在四一二事变后下台,盛世才掌握了新疆省的最高权力,到了1934年,在苏联的援助下,盛世才彻底击败了马仲英的部队,在新疆独掌大权。

也是在这个时候,邱宗浚来到新疆投靠女婿。邱宗浚先是担任伊犁屯垦使兼警备司令,在他任期内,参照八卦设计了特克斯城(也有野史说八卦城原本是丘处机建起的雏形,此处埋藏了成吉思汗的宝藏,盛世才让自己岳父以修城为名去找寻宝藏)。后来邱宗浚来到乌鲁木齐担任边防督办公署秘书长,掌握军政实权,占据了明园改造为自己的私人园林。

到了1944年,盛世才因为亲苏被调离新疆,邱宗浚也搬到了兰州。就在这一年,曾经跟随来新疆的东北军旧部发觉自己成了政治牺牲品,救国保家乡的理想被出卖,愤怒的他们在5月16号冲进邱宗浚家中,将其全家老小11口灭门。

如今的明园已经没有当年的任何痕迹,邱氏祠堂早已被拆除了。在建国后一段时间,当年的老院子大门还保留着,70年代也被拆除了。50年代的时候,明园成为新疆石油工业指挥中心,新疆石油管理局机关设立在这里,并且修建了一批楼房供援华苏联专家居住。在中苏关系破裂后,这些楼房被分给了石油公司的职工们,一直保留到现在。


在乌鲁木齐,我见到了音乐人何力老师,何力老师近些年一直在努力找寻讲述新疆本土音乐艺术的方式,我很尊敬他所做的事情,我们相谈甚欢。我自己对于民族音乐了解很少,有一些音乐人都在努力尝试将民族音乐变得现代化和国际化,他们相信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我觉得,民族的就是民族的,并不是一定要去追求世界的,一个民族的艺术中蕴含着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沉淀,这种传承的群体记忆不是可以直接贯通的。

创作者可以试图去表达,却不能要求世界一定要接受,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定要被世界所接受。民族的有可能比世界的更加高级,当一个民族相信自己站在世界高处的时候,就该足够宽容其他民族未必能领会自己的审美与思考。

人的记忆有两部分,显性的记忆就是人自身的经历见闻,看到了听到了就记住了,隐性的记忆是遗传的,这种遗传来自血缘,也来自土地、水源和空气。民族的文化与艺术,我想就是这种来自土地、水源和空气中的群体记忆,是人一生下来就有的,等待人自己去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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