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亚日记|乞力马扎罗山下:美国传教士和“中国客人”
“毛主席肯定读过《圣经》吧?”2024年3月,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一个独自在教堂内打扫卫生的中年男子对我说,“阿门,不然他是如何做到能让这么多人追随他的。”这个曾经前往中国义乌做生意的肯尼亚人在和我交谈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你也应该好好读读《圣经》”,我附和地应着准备离开,他往门口送我时才注意到他腿有点瘸。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在肯尼亚的工作签证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想到还从没看到过乞力马扎罗,便做攻略来到了这个小镇。
从内罗毕出发去看乞力马扎罗,大部分游客会选择前往安博塞利国家公园,这是肯尼亚境内最大的非洲象群栖息地,只要赶上合适的天气,很容易就可以拍到夕阳下的象群或者长颈鹿悠然漫步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画面。我无心用相机去复制这样的经典画面,于是打开谷歌地图研究了起来。
Loitokitok,一个位于肯尼亚坦桑尼亚边境的小镇,从地图上看是肯尼亚境内距离乞力马扎罗最近的小镇。然而当我用谷歌搜索如何从内罗毕前往这个小镇时,除了自驾或者包车之外,通过公共交通前往的有效信息十分有限。当旅行目的地处于“面貌模糊”的不确定状态时,很多热衷打卡的人们可能就不会前往了。但前互联网时代的人们如何旅行呢?罕有人至的地方,不正是让人充满探索的好奇心吗?
第二天清晨,内罗毕天气照例很好,我在公寓门口打了一辆摩的,这是少有的在肯尼亚的独自旅行,内心轻松而愉快。摩的司机在周六上午内罗毕市区混乱的车流里来回穿梭,很快就把我送到提前搜好的汽车站。说是汽车站,其实是约定俗成的小巴聚集点,鱼龙混杂的地方总是伴随着比较高的抢劫犯罪率。彼时我已经在内罗毕生活了五个月,也不是第一次独自乘坐公共交通出行,我强装镇定,躲开怪异的眼神和兜售食品的游贩,径直走向车顶写着Loitokitok字样的小巴。然而,这个地名实在过于陌生,我再次念错,一下子暴露出我的游客属性。
即便是这样一个连我的本地同事都没怎么听说过的边境小镇,也有两家以上的小巴公司在经营往返内罗毕的路线,单程只需要800肯尼亚先令,按照当时的汇率应该是40多人民币。虽说是小巴,有点接近于略微加长版的面包车,大约能坐13-14人左右,外表涂装是亮丽的蓝白黄色,看起来还算是干净,内部就比较拥挤了。我旁边坐着两个来自卢旺达的男性,他们说是来肯尼亚看探亲的。其中一人穿着整齐的西装,他告诉我他是一名医生,会讲卢旺达的四种官方语言:卢旺达语、英语、法语和斯瓦希里语。
小巴是流水发车,等了约莫半小时后出发了。车子内部没有车身外部看起来干净,天花板上包裹着一层大红色塑料泡沫材料,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有人起身时撞到头。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发动后,才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音箱被铁架子焊在了车窗玻璃的正上方,音箱里传来嘈杂的广播声,是我听不懂的斯瓦希里语,偶尔能捕捉到“中国”“美国”这样的词汇,后来一路放起了充满节奏感的非洲音乐。
小镇距离内罗毕约250公里,大约三个半小时后,就抵达了目的地。我还没定住宿的地方,不过我并不着急,只是抬头望向四方,看不到一点乞力马扎罗的轮廓,这让我有点着急。从小巴车下来后,我顺着一条主干道朝南走去,继续试图在视线中寻找雪山,地势越来越高,这已经是乞力马扎罗的山麓了,海拔1600多米。
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座小小的教堂矗立在大朵大朵的白云下,外墙粉刷成干净明亮的红色,感觉有点疲惫,我便走了进去。于是有了开头的那段对话。
离开教堂后,我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穿过一个和肯尼亚其它地区没太多差别的二手衣服市场后,随着音乐声来到一个用铁皮三面围起的小广场,一个简易的舞台已经搭好,一侧有乐队在排练,光是雅马哈电子琴就有三个,鼓手和吉他手开心地冲着我笑。舞台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摆放了一个红色十字架,正对着一架摄像机,两个小男孩围着摄影师调整三脚架,摄影师短暂离开后,他们挤坐在一米多高的高脚木凳上,撑起一把遮阳伞,有模有样地研究起相机。

我不想错过这看似会很热闹的本地活动,于是决定在附近找个旅馆把行李放一下,最主要是亟需买一顶帽子,赤道上的正午时分,紫外线十分强烈。走了一会看到一家叫做Mountain View的旅馆,看起来已经是主干道附近最大的一家了,进去看了一眼房间,还算干净整洁,蚊帐电视卫生间一应俱全,询问价格,只需1500先令(人民币80左右)。
再次来到小广场时,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的人们。穿着精心设计演出服的合唱团来到舞台上,人们跟随音乐舞动着身体,有个小女孩怀里还抱着看起来一岁左右的小孩,我甚至无法分辨是她的弟弟妹妹还是她的孩子。我假装拍照来躲避自己不会跳舞的尴尬,不一会,就被一群小孩拉着一起跳了起来,在人群中弥漫开来的飞扬尘土中,我看到前面的一个人红色外套上写着“杂技名城 中国濮阳”。


“今天我们有美国的客人要来,”先前在教堂碰到的那个男子面带笑意地告诉我,“这很难得。”于是我决定再待一会儿。舞台两侧设置了可以遮凉的白色帐篷,里面整齐摆放了三排塑料椅,我被安排在了第二排的位置,显然第一排是为美国客人留的。
不一会,两个白人男性在西装革履的本地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小广场,他们微笑着和一些人一一握手,当然也包括了我。没有过多的寒暄,其中一位牧师在观看了几个节目后,走上了舞台。
“如果你继续让魔鬼扰乱你的生活,他将继续毁灭,继续扼杀你的生命!”这位牧师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在赤道阳光的焦灼炙烤下,脸已经涨红,一旁有工作人员一句一句把牧师的演讲翻译为斯瓦希里语,不仅翻译了文字,激昂的语气更加夸张,人们停止了跳舞,静静地听着。
我起身眺望乞力马扎罗的方向,踮起脚尖,看到在两米多高的铁皮围挡之上,浮云散去,终于可以看到一点点山头了。正计划溜走,天色不等人呀,再有一个小时就天黑了,忽然听到台上传来一句话,“今天我们还有来自中国的客人。”
“接下来请你们思考,你们有哪些罪孽需要救赎,告诉上帝,告诉你们身边的人,”人们开始面对面进行自我忏悔和祷告,我愣在了人群中,不想继续听下去,但走也不是。这时,一位面善微胖的大妈走向了我,她叫安娜,“亲爱的,你准备好向上帝忏悔了吗?”她闭上眼睛开始自言自语,不一会便泪流满面,可能是她的感染力太过强大,抑或是她面向我离得那么近,那一刻我竟然也流泪了。“恭喜你获得了重生,”安娜对我说。
等活动终于结束,人群散去后,我立刻离开广场,一眼就看到了巍峨的乞力马扎罗,两层云带缠绕在山腰上,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半个小时了,天色已经很暗,山体和云呈现出一种水墨画的青黛色。朝向山那边的方向,有一家商店亮着微弱的光,而在我站立的地方,人们围着一个卖二手鞋的地摊挑选、讲价,乞力马扎罗显得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

我继续朝着乞力马扎罗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不适合拍照了,但我依然被眼前的风景吸引,天空中的云朵也变成了青黛色,与乞力马扎罗的山体相映,除了依稀可见的山顶的积雪,我的面前被大面积的黑色笼罩,偶尔有摩托车的灯光打来,打在夜色中回家的人们身上,或独自一人,或手拉着手,这样的光,也打在头顶木桶的妇女身上,打在背着麻袋的男子身上。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想让时间静止在那一刻,也顾不上感到害怕了。

一年以后,当我再次看我当时拍摄的画面,才想起我是用35定焦头拍的。由于天色太暗,加上有一位肯尼亚朋友那时忽然打来电话,不少画面我是单手按的快门,都虚了。但有过那样一刻,我会永远记得。
第二天一早,我听从建议早早地起了床,因为清晨见到乞力马扎罗的概率更大。旅馆的老板还没开门,我只好自己把门前的大木桩挪开,来到前台和餐厅,还有一道门需要开,这时或许是老板听到了我的动静,面无表情地给我开了门。
6点50,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空气清冽,街道清冷,安静到像富士山下的小城,我裹紧了开衫外套,带着相机和帆布包出了门。小镇还没有醒来,驾着驴车送桶装水的人从我面前经过,这样的桶装水通常一桶有20L,售价人民币1块左右(不同地区可能略有区别),煮沸后就是大多数人的饮用水来源了。我又来到教堂门口,此刻的光线温暖柔和,教堂后便矗立着盖着白雪的乞力马扎罗,安静到不真切。

不只是红色的教堂被覆上柔和的光线,小镇上五颜六色的各种门面此刻格外好看,橙黄色的电视供应商,草绿色的手机营业厅和粮店,粉色的香水店,甚至连构成它们的生锈铁皮墙,此刻也显得没那么败落,铁皮墙搭成的小屋子上方,高大的不知名树上开着不知名的玫瑰色花朵,路口有人身披红格子马赛毯,将自己包裹其中,手拿长棍,坐在石墩上和路人闲聊。

才刚过七点,已经有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走向停在汽车站的小巴,这些小巴的车身涂装看起来没过很久,还是暂新的,在破旧的车站旁显得很亮眼。一个年迈的裁缝已经开始工作了,在木条搭成的摊位上缝补着鞋子。
这天清晨,无论我在小镇上走到哪里,抬头都可见巍峨壮丽的乞力马扎罗。

在小镇转了一圈后,我回到旅馆,在旁边一家店开始吃早饭,竟又碰到了前一天在教堂碰到的男子。他点了红茶加青柠加蜂蜜,看着很不错的样子,于是我和店员说我也要一份,没想到他替我付了钱,这是我在肯尼亚很少遇到的。吃完饭后,他说要去教堂,由于这天是周日,教堂又在旁边,似乎我没有理由不一起去。
在教堂里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有点漫长,我总觉得乞力马扎罗还没有看够。快到中午时,我提前溜了出来,这时碰到在教堂后排坐着的安娜,她似乎觉得前一天是她“拯救”了我,于是一见到我便问,“你重生之后有什么感觉?”安娜说她刚从美国回来,听到我说准备回内罗毕,还一定要介绍一位那边的牧师给我。她似乎觉得我们很有缘份,我们一起在乞力马扎罗脚下的教堂前拍了很多合影。她热心地要请我吃饭,这同样是在肯尼亚很少遇到的。我微笑着表示了感谢,然后走去了车站。
正午时分,小镇上已不像是清晨那边凉爽舒适,太阳炙烤着我的身体,虽然还想继续在小镇停留,但也担心回到内罗毕天黑太晚了不太安全,我便在车站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旁边有几只没见过的像天鹅一样的动物走来走去。问到一辆小巴是两点出发,还有一些时间,我走到车站旁的小巷子里,痴痴地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乞力马扎罗,内心恋恋不舍,便找了同样等车的旅客,帮我拍几张纪念照。我把在市场上买的马赛饰品戴在头上,照片里笑得好开心。
等到我挤进小巴时,有乘客从后备箱的方向上车,回头一看,乞力马扎罗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那么近,那么美。

回内罗毕的路途中,途径一个小镇,道路旁有几个摊位芒果堆成小山般,小巴车停了下来,很多乘客下车和商贩讨价还价,我下车活动身体,有点心动但是不想为书包增添负重了。我心想,为什么这些商贩不做鲜切水果的生意呢?
回到小巴车上,坐在我旁边的大爷打开了他的有点褪色的黑色小皮箱,“看,我自己种的水果,想吃什么拿点吧!”里面有树番茄,橙子,柠檬,芒果等等,“很新鲜刚摘的,快拿吧!” 我拿了一个树番茄以后,大爷开心地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