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軍-08】仰光失守前後(曾慶集 時任中國政府駐緬甸武官)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我奉派赴緬甸考察,歷時約一年半,直到第一次滇緬戰役失敗後才回國。
當時,由於我國海港已被日軍全部侵佔,緬甸仰光是我國賴以與國際交往的唯一港口。滇緬公路以仰光為起點,經曼德勒,臘戌,至滇西畹町進入我國境,再經龍陵越高黎貢山,渡怒江,瀾滄江,即達昆明。自仰光至臘戌一段,公路都是柏油路面,能負擔大量運輸。而臘戌至龍陵一段,路面就很差,我國曾建議將此段路面改成柏油路,但未能實現。曼德勒以南的塔詩也有公路東行通棠吉,以至景東,橫貫撣邦全境。景東為撣邦首府,往北有山路通我國雲南的車裡,佛海(即今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區域),為滇緬通商往來要道。棠吉以東,也有公路直達臘戌,但路面狹窄,不及滇緬公路寬闊通暢。在鐵路運輸方面,緬甸鐵路自仰光北達曼德勒,密支那,東北達臘戌。由密支那東行,通往我國雲南的片馬,北行可達滇邊的江心坡,皆為中緬商賈出入門戶。在水路航運方面,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八莫,接近我國雲南重鎮騰衝,亦為中緬交通要道。
從上述交通概況來看,中緬兩國確實是唇齒相依的鄰邦。當時為了確保滇緬公路這條唯一的國際通道,以協同盟國打敗日本法西斯的侵略,在英國的請求下,中國軍隊即入緬抗戰。這完全是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形勢發展的需要。
我初到緬甸時,仰光的商業和運輸業特別發達,市面顯得異常繁榮。成千上萬的我國商人像潮水一般湧到仰光。他們從國外購買汽車運到仰光,再在仰光大量搶購物資,裝滿汽車,由滇緬公路運回國內,一兩個月往返一次,就可獲利數倍。我國當時經仰光進口的軍用物資,是由行政院直轄的西南運輸公司主管,總部設在昆明,在仰光設有西南運輸處,臘戌設有分處,受仰光指揮。西南運輸公司的總經理是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西南運輸處處長是宋子文的小同鄉陳質平。通過緬甸的全部運輸,實際是由陳質平負責。這些軍用物資運抵仰光後,首先暫存在租用的英國倉庫內,再由英國的司弟爾兄弟公司的汽車運到臘戌,有的也直接運到昆明。西南運輸處也有自己的一部分汽車,還徵調一些華僑的汽車,擔任部分運輸任務。當時在緬甸的我國商人,汽車雖然很多,因不願被西南運輸公司調用,所以參加軍運的商車卻很少。後來日軍入侵緬甸,仰光受到威脅,生意停滯,部分商車才參加了政府的搶運工作,但為時已晚。搶運工作是分段進行的,由仰光先到臘戌,再到遮放,然後到昆明。後來敵人襲擊臘戌,很快就控制了惠通橋,切斷了滇緬公路,尚未運過怒江的大量物資全部落入敵手。
當時我國駐仰光的總領事館是辦理僑務的機關,也是我國政府的正式代表。總領事為榮寶灃,他原任蔣介石侍從秘書。緬甸有僑胞三四十萬。領事館對於當時的形勢變化,絲毫未予注意。太平洋戰爭爆發,敵人迅速西進,領事館沒有事先動員僑胞作準備工作,臨時亦未採取必要的應急措施,坐視數十萬“海外孤兒”四處逃難,或任人宰割。至今思之,猶深憤慨!
我國外交部當時還有一位次長曾鎔甫長期駐在仰光,負責辦理中緬外交事宜。他是福建人,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做過交通部次長。當時他年事已高,不願多負責任,兼之中緬兩國間的交涉以物資運輸為主,這都由西南運輸處主管,陳質平包辦一切,曾鎔甫只在必要時同英國總督府應付一下。
除了上述這些常駐機關而外,國內各院,部,會凡向國外購買物資的,多有辦事處或代表駐在仰光。這些人士,有的也是假公濟私,公官半商,“跑滇緬路”成了發國難財的代名詞。
當時雲集仰光的我國官商,總計不下萬餘人。他們出入華貴汽車,居處高樓大廈,燈紅酒綠,一擲千金,驕奢淫佚的生活,即使是仰光英國統治階層亦為之側目。當時英國管理進出口的官吏,對每一批貨物的簽證,無不公開索賄。我國商人為了早期啟運物資,也自動的在每份申請書內附上數千以至數萬盧比作為酬金。其他如管理運輸和辦理僑商入境的機關,也同樣烏煙瘴氣,賄賂公行。當時在緬甸流行這樣一句話:“中國商人已經在日寇之先,沖垮了英帝國主義的防線。”
一九四二年初,日軍在塔瓦河毛淡棉以東地區穿越泰緬邊境侵入緬甸,英軍並未堅決抵抗。其所指揮的緬甸部隊,一聞槍聲即向後潰逃。日軍很快就佔領了緬甸東南鄰接泰國的沿海狹長地帶,而進抵毛淡棉。毛淡棉位於薩爾溫江(我國雲南怒江的下游)入海口的東岸,為緬甸東南部的主要城市嗎,距仰光約一百七八十公里,軍事上為仰光東面的屏障。日軍渡過薩爾溫江後,仰光即無險可守,毛淡棉的陷落更使仰光受到極大震動。感到戰火已經迫在眉睫。
這時,仰光突然由盛極一時的黃金時代,變成“孤城落日”的一片淒涼。碼頭上堆積如山的物資無人搬運,也無人管理了。百貨公司正在大拍賣,說是不讓任何物資落入敵手。當時英國的非軍事人員已全部逃離仰光;印度人的態度是事不關己,神情自若;緬甸人多半用冷眼觀看先前壓榨他們的人被嚇的驚慌失措,很有些快意;旅緬華僑則感到大禍臨頭,有的準備返回祖國,有的遷往上緬甸,有的逃往鄉村,無法離開的只得聽天由命。我國駐仰光總領事館的一些人員還要趁火打劫,大發橫財。因為軍事緊張,華僑的回國簽證越難辦,一張護照的簽證費這時已由幾個盧比猛增至一二百盧比,急待回國的華僑對此極為憤恨。
日軍進抵薩爾溫江東岸後,其陸軍一度停頓,空軍的暴行則變本加厲,首先夜襲仰光北面的明家拉東飛機場,白晝又轟炸了仰光的碼頭區域,緬甸軍民傷亡極大;警報解除後,我曾驅車前往巡視,滿街都是殘缺屍體。市面頓形蕭條,夜間開始發生燒殺搶劫情事,恐怖氣氛瀰漫全市,居民紛紛疏散。從仰光往北的兩條公路——一經庇固(勃固),同古以達曼德勒,一經勃絡門以達曼德勒。兵荒馬亂,已經出現車馬擁塞現象。
一九四二年二月,我軍先後動員入緬,第五軍參謀長侯騰也以中國軍事代表的名義到了仰光,並邀我合作,從此我就協助他對英軍的聯絡工作。
正當仰光形勢吃緊,我們準備北撤的前幾天,突然到我們寓所來了七八位華僑青年,穿著軍服,鞋帶自衛武器,打著國旗,自稱志願參加國軍在緬甸作戰。他們已經在仰光的華僑團體方面引起了很大轟動,我們當即熱情接待,後來才把他們介紹給防守緬泰邊境的第六軍嗎,這也是滇緬戰役中華僑熱愛祖國的感人表現。
三月初,日軍強渡薩爾溫江,其左翼直趨仰光。很快我們就從英軍方面得到消息:他們準備放棄仰光,並將總司令部撤至梅苗,我們乃於三月七日離開仰光(三月八日仰光陷落)。七日正午,我們到達庇固,這是當時最接近敵人的地點,人心還顯得鎮靜,可以買到食物。下午我們到達一村鎮,發現二三十輛滿載汽車輪胎的我國卡車正在燃燒。不見司機,只見很多緬甸人正在滅火槍卸物資,情況頗為緊張。後來得知,此地在前幾天原住一美軍少校,他聽說日軍已經佔領了一村落,這個村與公路附近的一個村同名,誤認為敵人已經逼近,就下令開槍,將這些卡車汽缸擊壞,並放火燒毀這些物資,他和這些司機一經一同北去。我們繼續北行,看到沿途還有很多車輛同樣被燒毀,或正在燃燒中。
黃昏前,我們抵達同古,這是仰光——曼德勒公路中間的一個大城市,距仰光,曼德勒約一百八十英里,為下緬甸東部的重鎮。我們走訪了當地的英軍司令部,想了解一些敵人的情況,但無結果。很多華僑見到我們如見到親人一般,對他們的險惡處境,我們只能黯然同情而已。是晚寄宿於一所華僑小學內。第二天中午,我們到達麥克迪拉,遇見交通部長俞鵬飛,我們將沿途車輛物資被燒毀的情況告訴他,他不做任何表示,只是對我們能夠通過這條公路感到意外。後來我們又發現那位下令破壞車輛物資的美國軍官威爾遜少校。我們質問他,他卻冷漠的回答:“這是美國製造的物資,我有權處理,與你們無關!”如此輕率從事,真令人可惱!
我們在曼德勒住了兩三天,侯騰自臘戌來會,曾一同驅車赴撣邦棠吉一行。這是英軍一個師部的所在地,有公路北通臘戌。在這裡我們會見了第六軍軍長甘麗初和他所屬的幾位師長,還有英軍的師長斯棱也在場,雙方在此還商談了防務。我們第二天回曼德勒,接著就到梅苗去成立中國軍事代表辦事處,因英軍的總司令和總督都駐在梅苗。梅苗位於曼德勒以北約四十英里處,屬上緬甸高原地區,風景秀麗,氣候宜人,為緬甸避暑勝地,滇緬公路和曼德勒——臘戌鐵路都經過此地,並有飛機場一處,交通很便利。滇緬戰役的後一階段,參謀團主任林蔚常來此地進行指揮。
三月初,我第五軍第二〇〇師由師長戴安瀾率領,到達同古,接收了英軍的防務,並在皮尤河南岸構築前進陣地。此時第五軍的後續部隊——廖耀湘率領的新編第廿二師,還遠在曼德勒以北地區,另第九十六師還在國境線上,相距都在二百英里左右,第二〇〇師已經顯得過分突出,在下緬甸形成孤懸之勢。日軍追擊英軍的部隊狂妄冒進,當其抵達同古以南,突然遭到我軍猛烈阻擊,傷亡相當大,始知當面已非士無鬥志的英軍。我軍入緬作戰的序幕從此揭開。爾後歷時十二日的同古激戰,同古以北的逐次抵抗作戰,仁安羌對英軍結尾的戰鬥,都是蜚聲海外的戰鬥,殊堪稱道。英軍在我新編第三十八師的掩護下,迅速向西北方向撤退,等於全部交出緬甸防務。而在泰緬邊境設防的第六軍的正面,迄未發生戰鬥,因此把很多軍用卡車放在滇緬路上跑生意,而將急速推進的敵人完全置諸腦後。當時從戰局表面看,形勢對我似乎有利,但我軍入緬後,因英軍節節潰退,使我完全處於被動地位,毫無作戰計劃可言,兵力部署亦機分散。由梅苗,棠吉以至臘戌數百里的整個後方,完全空虛,使日軍得到乘隙搗虛的機會。
在滇緬戰役的整個期間,緬甸的鐵道和電信設備都為英方掌管,堅持不交出來。這些機構的負責職位,全由英人充任,低級員工則全為緬甸人,印度人和少數僑胞,人事複雜,分子不純,亦意中事。他們對我方的軍事運輸,總是藉故拖延,貽誤戎機。車站上與我軍發生爭吵衝突的情事,時有所聞。我方要用長途電話,常常以沒有線路搪塞,有時好容易接通電話,又被撤線,一次電話常須分作數次進行。而最不可理解的是,我軍高級指揮官的通話,甚至有關軍事部署的最高機密,多是通過由英方控制的有線電話進行。一次,林蔚在梅苗與瓢背的杜聿明通長途電話,商談軍事部署問題,突然在電話中有人大聲插話道:“我是漢奸。”我在旁邊都聽的很清楚。林蔚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將電話掛上。這確實是漢奸在譏笑我們?還是好心人的警告?由此可以想見,日軍對於我軍的一切調動部署是瞭如指掌的。難怪日軍一開始就掌握了緬甸戰場的主動權,而我軍的作戰則處處被動挨打。
東路毛奇公路方面,為我第六軍的右翼,由暫編第五十五師防守,日軍在這方面一直很少活動。敵人施行聲東擊西的戰略計劃,預先將我軍主力吸引至仰光——曼德勒的兩條公路上,然後在毛奇公路方面一舉突破,直趨我軍後方。四月中旬,日軍已在毛奇方面暗中集結兵力,並出現大量的戰車和運輸車輛。陳勉吾師(暫編第五十五師)對於敵人動向完全沒有察覺,也沒有認識到他所擔任的防禦地段在全部戰略上的重要地位,而疏於戒備。四月廿日,日軍突然發起猛烈進攻,羅衣考迅吿失守,陳師潰不成軍。廿三日,敵軍即佔領棠吉,並繼續東犯。廿五日雷列姆亦告失陷。我甘麗初軍被敵各個擊破,向景東方面節節潰退。此時日軍即以快速部隊直趨臘戌,深入我軍後方,使我在曼德勒一代的部隊有被包圍殲滅的危險。真是“棋錯一招,滿盤皆輸”。林蔚乃急電杜聿明派兵回援,此時馬維驥率領的新編第廿九師還在畹町國境附近,遠水不濟近火,乃令第五軍第二〇〇師從塔詩東進,企圖截斷北犯臘戌敵軍的歸路。第二〇〇師以迅速行動,一度收復棠吉,局勢稍有好轉。後來上級似又改變計劃,竟將棠吉放棄。戴安瀾師長率部向西北轉進,中途遭敵伏擊,英勇犧牲。
四月廿五日深夜,侯騰得到臘戌參謀團的電話,知道敵人已進抵臘戌東南約三十英里地區,形勢極為危殆,他沒有告訴我即連夜攜眷驅車北去。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這個消息,既氣憤又狼狽,設法搭上友人汽車,趕往臘戌。午後到細胞時,我工兵部隊正在準備破壞橋樑,我們總算安全通過了,黃昏前抵臘戌。
晚飯後,我隨林蔚,蕭毅肅等在園內散步,蕭突然望著天空說道:“天上沒有殺氣,臘戌還不至有戰事。”這真是現代作戰中的無稽之談!晚上林蔚告訴我們,沒有擔任具體職務的人員,可先退至畹町。第二天我驅車先行,下午至國境附近,見有戰車開往前方。後又看到馬維驥師的部隊,也向臘戌開拔,但不久又見這些戰車折返回來。據此判斷:臘戌形勢不妙。四月廿九日晨,林蔚等也撤退到了九谷(九谷屬緬甸,與畹町一橋之隔,橋上為中緬國界)。這時我才知道,臘戌已於四月廿九日晚陷落,未運走的物資,連同英方先前扣發最後被迫交出的約四十萬加侖汽油,全部付之一炬。
我們在畹町住了四天,連日大雨。第四天放晴,一清早我就驅車離開畹町,想盡快通過怒江橋上的惠通橋。一到遮放,即發現汽車擁塞道路,秩序非常混亂。我參加了大撤退的行列,兵荒馬亂,束手無策,經過兩三小時的努力,才擠出遮放,在大雨傾盆的深夜到達芒市,借宿當地土司家。以後經過的村鎮大都混亂擁塞,我們不得不自動組織起來指揮交通。萬千車輛,翻山越嶺而去,但因爭先恐後而撞車墜崖的觸目皆是。
日軍佔領臘戌後,乘勢派出先遣部隊,化裝難民,驅車直趨惠通橋。五月五日,就到達了惠通橋西側高地,用砲火封鎖惠通橋。我軍落在橋西的人員車輛盡被敵軍俘虜。我恰在敵人到達的前一天通過了惠通橋,在保山住了四天,俟天放晴,又向昆明前進。行約一小時,見敵機飛過。後聞保山被炸,居民毫無準備,死傷達兩千餘人,我住過的南洋大旅社亦被夷為平地。日軍封鎖惠通橋後,曾企圖渡江,被我擊退。其後續部隊又沿怒江西岸北上,佔領了西岸的廣大地區,與東岸我軍形成對峙。第一次滇緬戰役至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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