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回家
S市的冬天是冷的。
細雪自天空飄落,靜悄悄的飄落在他的肩上,然後無聲無息地融化。
祤恆停下倉皇的腳步,看著飄在手上的雪花。
身邊的人熙熙攘攘的擦過他的肩膀,即使是寒冬,在他們臉上也未見到一點愁緒。
大概是因為身邊有人陪伴吧。
即使沒有,他們也明白自己該何去何從。
縱使在外飄泊,他們深知這個世界上有屬於他們的歸宿。
那他呢?
祤恆笑了笑。
他想起很久以前,同樣寒冷的夜晚,自己曾孑然一身的站在S市街頭上。
他在沒有母親的家庭裡成長,根據旁人的話語,他的母親是被名義上的父親打死了。
理由?
或許家暴,或許是賭性成癮被阻止,或許是…
成千上萬的理由,他們都能給得出來,因為那不重要。
逝者已逝,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都不會再回來了,這充其量是活人給與自己的安慰而已。
如果當初怎麼樣,現在也不會這樣。
用這樣的說詞來安慰自己有用嗎?
在他身上沒用。
從小他就少不了被伸手要錢不成而遭到毒打,少不了受到他人的非議,少不了被他人以關切之名進行憐憫與嘲諷。
就算這樣,那也不重要。
他只要努力的養活自己,等到成年之後,他就可以完全和這個男人斷絕關係。
只要他再咬牙撐一下就好了。
但他還是太天真了。
離開家鄉來到這裡,他發現他找不到之後的意義。
成年了,離開家裡了,然後呢?
他要做甚麼?他能做什麼?
為了賺錢,他連高中都沒有讀完,更遑論上大學?
為了生存,睡覺對他而言都是奢望,更別說要尋找自己的目標與夢想。
離開家鄉,代表那個勉強收容他的地方,再也不歡迎他了。
他連下一步該去哪裡,都不知道。
他就這樣茫然地站在街上,如同一抹孤魂,任由雪花覆蓋他的肩頭與頭髮。
他的衣服很單薄,無法給與他溫暖,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有可能失溫,甚至死亡。
但其實就這樣死去也沒什麼不好。
說來好笑,他那麼拚命的活到現在,就是為了死在異鄉嗎?
為了死而活,還真是荒唐。
祤恆用雙手摀住眼,不是想哭,而是覺得荒謬。
很冷。
不只身體冷,心更是冷。
「你怎麼站在這裡?不回家嗎?」一道溫柔中帶著爽朗的聲音忽地砸在他的耳邊,就像暖陽一樣強硬卻又不失溫柔的探照進他灰暗的心中。
隨著聲音落下,一件大衣披在他的肩頭。
祤恆回過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的身邊。
第一個想法,他好帥。
這樣說聽起來很變態,但是祤恆真的只有這個想法。
男人睜著一雙眼看著他,眼裡滿懷的關心,俊秀的五官讓他即使身在黑夜中仍像發亮的路燈一樣耀眼,微厚的嘴唇因為擔心而微微抿著,擠到嘴邊的臉頰肉,看起來像小倉鼠。
第二個想法,他好可愛。
祤恆覺得自己不是卡到陰就是撞到鬼,要不然為什麼他的腦袋淨是出現這些沒用的想法,為什麼他突然覺得頭很暈,很累,很想睡覺…
為什麼,他突然很想哭?
「我沒有家…」僅僅一句話彷彿開啟他的開關,一瞬間一股窒息般的感傷湧上他的心頭,他的鼻頭一酸,滾燙的眼淚就這樣掉了下來。
男人見他這樣嚇了一跳,他有些手足無措的安慰著:「你…你不要哭啦…沒有家的話…要不要來我家坐一坐?這麼冷的天氣你站在這裡很容易感冒的…還是…」
祤恆不是第一次被人安慰,憐憫的、鄙視的、高高在上的、他聽過太多太多的說詞,可沒有一次見過這樣的感情。
即使手足無措,即使毫無章法,但毫無虛偽與優越。
他只是陌生人,祤恆卻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真摯。
想到這裡,他哭得更兇了。
他從未哭泣,從未在熟人面前示弱,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嚎啕大哭。
男人舉起手,猶豫再三,最後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的觸碰抽走祤恆最後一絲強撐的力氣,他雙膝一軟,要不是男人眼明手快的扶住他,他早就和地板來個親密接觸。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男人嚇了一跳。
「你發燒了。」
祤恆聞言,暫停哭泣,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男人一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手探上他的額頭。
額上微涼的溫度沒有讓祤恆覺得冷,反而有股溫流隨著掌心注入他的心中。
「你發燒了,我帶你去看醫生。」男人沒有發覺自己的嗓音越發的溫柔,他就像在哄小孩一樣,替祤恆擦掉眼淚,又摸了摸他的頭頂:「沒有家也沒關係,看完醫生後,你來我家吧。」
祤恆一臉恍惚地看著他,腦袋亂成一團。
他剛剛說什麼?
他要帶他回他家?
他要跟一個不認識的人回家?
即使理智上要他提起戒心,但他的內心早已答應這樣的邀請。
眼前的人不會害他。
毫無根據的想法,他卻深深的認定著。
家…
他想要回一個家。
祤恆點點頭,乖巧的如同稚子。
男人笑了笑,他俐落的背起祤恆,確認對方牢牢的勾住他的脖子後才邁開步伐。
趴在背上的祤恆將頭靠在男人的頸窩,淡淡的香味竄入他的鼻息,溫暖的體溫逐漸包覆他因為寒冷而僵硬的四肢。
好溫暖。這是他對於這個男人第三個想法。
而且,好溫柔。
….才怪。
若是可以,祤恆很想穿越時空去敲醒那個第一次見面就被騙心騙魂的自己。
那傢伙一點都不溫柔好嗎?
嗯….可能在他生病時還是很溫柔的。
看完醫生之後,男人真的把他帶回家裡,然後替他換了衣服,再然後….
他們就同床共枕一夜…咳不是,男人讓他躺在主臥室的床上,換毛巾擦汗餵藥,悉心的照顧他整個晚上。
他昏睡了兩天才清醒,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居然在一個不認識的人懷裡,嚇得他下意識將抱著他的人踹下床。
「好痛!」男人揉了揉摔痛的屁股,抬眼看向床上那個警戒看著他的人:「喂!你就這樣回報你的救命恩人嗎我照顧你兩天耶整整兩天你不感謝我就算了居然還踹我?」
「你是誰?」不理會那人毫無換氣的說了一大串話,祤恆緊緊盯著他問。
男人見他居然無視自己,倒是沒有生氣,只是嘴裡喃唸著『算了算了,當自己好心被雷劈吧』『反正就是做善事嘛』的句子,爬起身朝著祤恆伸出手:「我是定匀,請多指教。」
祤恆盯著那隻手指有些彎彎的手心,想起了他和定匀初次見面以及後續迷糊中的記憶,有些尷尬的咳了咳,伸手回握住:「我叫祤恆。」
「祤恆啊,你多大?」
「…20」跟不上對方跳躍的思考,祤恆只能老實回答。
定匀聞言,露出滿足的笑容:「啊哈!我今年21歲,祤恆以後要叫我哥哥哦。」語畢,他格格笑了幾聲,聽起來很像擦窗戶的聲音,十分洗腦。
蛤?
先不論年紀大有什麼好自豪的,祤恆此時更在意的是…
「我們…我們又沒關係…為什麼要叫你哥?」祤恆有些驚慌地說著。
「沒關係?」定匀誇張地睜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他猛的湊近祤恆,那張俊秀的臉瞬間在祤恆眼前放大,逼得他下意識往後挪了點。
「祤恆啊,抓著人大哭說自己沒有家,抓著別人的衣角說不要離開我的話,說想要抱抱想要安慰,你這樣子居然說我們沒關係?!」
「我…我哪有抓著你說那些話!你不要亂講!」祤恆的耳根被定匀嘴裡的話瞬間蒸的通紅,他有些倉皇的又往後挪了挪,抱著被子將臉埋進去,企圖來個眼不見為淨。
他才不承認自己有說那樣的話,太丟臉了。
「哦?現在還抱著別人的被子不放,這樣沒有關係?」
該死!定匀根本就是在捉弄他!
祤恆咬咬牙,想要放開被子,卻該死的發現自己很貪戀被子上的香味,就和那晚他在定匀的身上聞到的味道一樣,溫柔的讓人著迷。
他…不想放開。
「祤恆」倏然,溫柔的嗓音緩緩的傳入他的耳裡。
祤恆的身體下意識抖了一下。
接著,他感到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頂上,輕輕慢慢地順著他的頭髮,宛如在安撫一隻受驚嚇的小動物。
「沒事的,沒關係的。」
祤恆身體一震,他抬起臉,看著坐在他面前的定匀。
對方朝他露出了溫柔的笑。
頓時,祤恆又想哭了。
下一秒,他做出了事後每回想起來都想要一頭撞死的舉動。
他就像許久未見的情侶再次見面一般,撲進定匀的懷裡,雙手緊緊扣著對方,宛如溺水的人緊攀著樹枝一樣,在對方寬容的擁抱下放聲大哭。
之後定匀不只一次的問他當時究竟為了什麼而哭,他沒有一次給過答案。
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若硬要解釋,大概就是一直以來總被傾盆大雨侵蝕的孩子,忽然遇見遞給他傘的人,那種被救贖的感覺吧。
總而言之,人都抱了、哭也哭了,他當然沒有理由再和定匀切開關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和定匀成為室友。
他負責整理家裡,準備早餐和晚餐,還有陪定匀打遊戲。
打遊戲這件事,他深深覺得自己被坑了,就和明明只小定匀一歲卻得叫哥一樣。
他就不會玩,而定匀根本是高手,卻總被對方硬拖著陪他組隊玩,根本就是想看他笑話吧?
他曾經當面的『質問』這位『哥哥』,對方也相當爽快的回答:「看祤恆慌張的樣子很可愛啊,而且你平常都那張臉,難得有別的表情讓人覺得很新鮮呢。」
….所以說,這傢伙哪裡溫柔了。
根本就是惡趣味。
但是,扣除定匀很常捉弄他,或者時常拿自己是哥哥的身分來『壓榨』他之外,他的確是一個對他很好的人。
因為家庭環境,他的身體很糟,時常感冒生病,這個時候定匀就會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他有用不完的耐心。
不只是身體,定匀對祤恆的心情變化很敏銳,他清楚這個新室友的內心是很脆弱不安的。
過去的經歷成為祤恆的夢魘,每當他被噩夢驚醒之時,他總會看見定匀輕輕拍著他的頭,將他抱入懷中,給與他滿懷的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因為定匀,他找到了自己未來的目標,又或者說是夢想。
那只是定匀在苦惱系上活動該怎麼布置,就這樣不經意地挖掘他驚人的設計天賦。
定匀於他,非親非故。
可是他卻給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家。
其實他一直想追求的,只是一個家而已。
時間拉回現在。
雪如同當年他遇見定匀那天,寂靜無聲,他依舊站在街頭。
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他掏出手機,滑開螢幕。
定匀哥:什麼時候回家?我餓了
他勾起了微笑。
S市的夜景依舊,唯一不同的是,他有家了。
他不再是那個流浪街頭,茫然的孤魂。
他很快地敲出回復,然後舉步移動,跟隨著身邊人的腳步,融入了人群當中。
馬上
馬上,他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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