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的邻座

是否曾暗自怀有一个愿望：邻座的机票没卖出去。

或者卖出去了，但此人起晚了，或堵车了，或电梯故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买下你邻座机票的人误机了。哈哈哈哈。于是你就能在十四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中独霸两个座位，倒下来睡个好觉。

结果，就在机舱门关闭的前一分钟，这人踩着点来了。他背着双肩包出现在过道上，等空姐给他的行李箱找个地方。你一直盯着他，盯着他，几乎是目视着他走到你旁边，坐下。

怎么也没想到，你希望永不出现的这个人，居然长得跟你一个前男友一模一样。

他当然不是你的前男友。他没有名字。他戴着眼镜，普通的平头，略方的下巴。奇怪你总是被其貌不扬的人吸引。或者说，打动你的往往不是光鲜的外表，而是某种陈旧的感觉：旧的背包，磨毛的袖口，机械手表，老款iPhone，路边的残雪，或是一块用了很久很久的，软厚的亚麻布，虽褪色了些，却另有一番温情脉脉的光泽。

突然间你心头洋溢着微小的喜悦：你将和这样一个陌生人挨着坐着，坐十四个小时。

怎么会有这等好事，你想，简直中了头彩。

十四个小时，即便什么都不发生，只是坐着。

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你回避任何故事的发生。

他坐下时似是对你笑了笑，坐下后，他一直把手臂紧紧收在身体两侧，手就交握着放在大腿上。看手机时，或是从前排座椅下方的背包里取东西时，他也保持着这样克制的姿势。关机前他发了一条微信。你想：那个收到他消息的人一定很幸福。因为他们是真实世界里的朋友，他们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将出现在什么地方，所以可以期待。而你不是，你只是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从波士顿回北京的乘客，是人生里可以完全抹去也无伤大雅的一段十四小时的旅程。

到了饭点，他开始给你端菜端饭递果汁，你去机舱后面抻筋，他就帮你看行李，睁着眼睛等你回来。他一直缩着坐着，他是真的想让你坐得松快点……难道你，正好也长得像他一个前女友？

你不认为世上会存在这样的巧合。

然而你和他挨着坐在这里就已是天大的巧合。

你闻到他外套上的气息，他的确风尘仆仆赶了一路。你想了想那位像他的前男友。想你们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在一起，又为什么分开。想到最后只剩冬天里一片萧瑟的树林，你们手牵着手在林间慢慢走着。

漫漫长夜里，四下无光，乘客们都睡着了，他好像也睡着了，有两次，他险些靠到你肩上，但立刻醒了，对你抱歉地笑笑，没说什么，往后靠着再合上眼。你睡不着了，推起舷窗。没有，窗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飞机沉闷的轰鸣只剩虚空，黝黑的虚空，一无所有的虚空。仿佛，你们是在一个虚空里缓慢地摇摆着，从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飞向另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机缘。

你打开屏幕查看飞行路线，地图显示你们正一起飞行在太平洋上空，你们一起在那道漫长优美的弧线上滑动。

心中苦涩，可能因为你清晰看到了此刻与终点之间的距离。

你差不多快忘了，当时是在多么恶劣的心境中临时做的去波士顿的决定。在成田机场转机时东京下着大雨，候机室的大屏幕电视在播报日语新闻。你差不多忘了你一直握着手机，等着一条不该费心思去等的消息。

我到底在干嘛啊？我怎么夹缠进了别人的婚姻里？

我怎么夹缠进了一个不会在意我是飞东京或是波士顿或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的婚姻里？

以为逃去波士顿就能得到片刻喘息，可旅行刚起头就是噩梦。后面的旅客时不时踢你的椅背，于是你暴躁地转头跟那人用英文理论。日航的空姐过来了，把你调去一个左边后边都没人的座位。你右边是个穿戴时髦的学生，一路上都在发语音和谁抱怨她的妈妈。你闭着眼，一边听着那女孩子和母亲的怨怼，一边难过地想：我不是这么糟糕的人。我怎么成了这样。

可现在不了，你像是被萃取过，是前所未有的纯净。令你记起十八岁时第一次和男孩子在外面过夜，最后终于疲惫地看着天空渐渐泛白。你们都耸着肩膀抱着胳膊走在微凉的风里，什么话也没说，然而仿佛一同行过死亡的幽谷，再面对天亮的光明时竟有种不可思议的解脱，与勇敢，可以接受一切遗憾。

后来下飞机，去边检，你和他一下子就被人群冲散了，他一下子就离开你很远很远，远得你都奇怪：这真的是在我旁边坐了十四小时那个人吗？那个给我递果汁的人？在困乏中睁着眼等我回到座位上的人？那个抢在我前面说“是的，牛仔外套是她的”的人？那个令我内心震荡想了一夜的人？突然之间他被淹没了，突然之间他不再有意义，突然之间你害怕他回过头。突然之间你想：是的，应该是这样的，遇见就该是这样的，既然是遇见，就不该有任何拖沓流连的余地。

他这么快就成了你一段回忆。

手机响了一次，又响了一次。中国移动欢迎你回来。另一条问道：落地了吗？问的人说他正在赶来见你的路上。

你记起来，他的手指上没有戒指。

你戴着戒指，他不会假装看不到。经济舱狭小的空间里，谁还能对谁藏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