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田野故事(4) 不怕鬼的陶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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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到飛起,好久沒有更新, 而matters 又有了各種新變化,還開發了新的標籤功能。一日不見,如傻三年,為防止大腦癡呆,趕緊更新一篇試試手,於是就把之前我的所有人類學田野故事匯集於此標籤下,歡迎大家關注:)

#Fishear的人類學田野故事

今天更新的這篇,是這個集子中的第四個故事。


                                            不怕鬼的陶爺

西寧城西南有座山,山上有座三進的庭院,氣派無比,據說它是當年青海大軍閥馬步芳手下一個將領的豪宅,陶爺就出生在這座山下的一個小村莊。

他並不十分高大,臉圓圓的,常笑著,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在西藏的時候曬黑了,就可以冒充藏族人免費進入布達拉宮和桑耶寺。而如果回到內地,則是一個典型的漢人長相,和北京、上海、西安等城市遛鳥、打拳、下棋的老人一樣。

多年以前,這座三進的庭院曾被當作山上某項工程的員工宿舍,幾個大漢歡欣雀躍著進駐了這氣派的大房子。然而每晚剛一躺下,立刻會聽到馬蹄聲和馬脖上的鈴鐺聲,看到窗外火光沖天,刀光劍影,許多古裝的將士奔跑著,嚎叫著,拼殺著,他們打著的五彩旗在火光中飛來飛去,在窗子正對的白墻上留下斑駁的流動的浮影。這幾個大漢被嚇傻了,臉對著白墻哆嗦了兩夜,第三天毅然卷起鋪蓋走人,再也不要住在這座豪宅裏。然而工程的原料還存放在這裏,於是工頭想起了村裏時常走南闖北的陶爺。

陶爺便帶了一只藏獒上山,悠然進駐了這座老宅。他住的那間房子,雖然地上是土,可是踩起來咯吱咯吱的,陶爺於是想看個究竟,就把薄土刨去,這才發現屋裏居然埋著兩口大棺材。但他並不慌,把土再蓋上,自己該幹嘛幹嘛去。晚上睡下,他像那幾個大漢一樣聽到了馬蹄聲,看到窗上奔跑的人影,他的狗咆哮著向門口跑去,一晚上守在門前,陶爺則繼續睡他自己的。第二天晚上,這些馬和人再也沒有來。陶爺在這裏一住就是六年。等到工程完工,他已儼然成了村裏的神人。村裏凡是有神奇的事情,總是叫陶爺去。但他從不裝神弄鬼,只是從道理上給他們指點指點。一次,村裏有人家進了鬼,便請當地的法師舉辦驅鬼法事。法師說,這纏人的小鬼法力高強,必須請來十殿閻君坐鎮家中,方能降妖除魔。於是,法師讓此家人空出一間房子,用來請閻王,他在外面念經做法。村裏人因為害怕,都離這家遠遠的,而只有陶爺站在法師身邊。法師說,現在,一殿閻君被我請到了那個空房子,你千萬不要去看,不然你會看見世上最可怕的一幕。說完閉上眼睛繼續做法,陶爺就樂呵呵地跑到空房子窗前看,然後高喊著:“法師,一殿閻君沒來!”法師聽了說,我再請二殿閻君,你千萬別看,否則你會被嚇死。法師剛閉上眼睛,陶爺又去看,看了又對法師喊:“二殿閻君沒來!”如此這般,一直喊到十殿閻君沒來。

陶爺談起這段往事,在我面前笑得像個小孩,“只要身正心正,不怕鬼敲門”,他認真地說。

然而陶爺這一輩子,就親眼見過一次鬼神。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陶爺還在上初中,有天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這時候,門響了,門簾掀動,從外邊跨進一只腳。陶爺一看,這異常粗胖的腳上,一個趾頭都頂普通人的三個手指頭那麽粗。然後門簾全開了,從門外進來一個黑臉大漢,大概有兩米多高,穿一身古代的綠袍,大漢走過來,坐在陶爺身邊的炕上,看著陶爺看書。陶爺已經嚇壞了,連忙用被子蒙上頭,在被子空隙看到了大漢的手,一個手指也有普通人的三個指頭那麽粗。之後陶爺便開始發燒,生起病來。

第二天早上,他家的鄰居,一個據說可以通神的人急匆匆走進了陶爺家裏,對陶爺的媽媽說,昨天晚上,他看到天上有一根紅線垂下來,一直垂到陶爺的房間,大概陶爺遇到天神了。他看陶爺病了,於是明白幾分,便在屋前屋後燒了些香拜了拜。然後他問陶爺:“昨天那個來你家的人,你有沒有問他是誰,為什麽來?”陶爺說:“我當時都嚇傻了,哪裏敢問啊?”鄰居說:“你應該問問的,大概你們家不久要遭遇一場大禍,這是天神來給你們通報一聲。”

陶爺病好了沒多久,席卷農村的“四清運動”(1)便轟轟烈烈開始了。掌管村裏財務的父親被流放到了青海海西寒冷的勞改農場。陶爺家的房子被抄,全家被趕了出來,住在村外的一孔窯洞裏,冬天到了,風把家裏吹得全都結了冰。一天早上,他收到來自農場的消息,說他的父親因為打籃球,腸子結成一塊,沒有及時送醫院死了,沒有多余的話,就讓他們去領骨灰盒。這樣的打籃球死,和這個國家五十年後的“躲貓貓”死,“蓋被子”死等說法如出一轍。至今,陶爺仍然寧願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打籃球而死的,而天神早在之前便向他預示了這一幕。父親的去世使陶爺的少年時代從此結束。談到這一段的時候,他狠狠地吸了口煙,說:“那時真是苦啊,太苦了。可是再苦再累再委屈,也要忍受,人生,就是要忍受這些……”裊裊的煙霧繚繞在他頭頂,好像在畫著無數的問號。

20世紀末,村裏修了廟,陶爺便和其他幾位老人一樣,管理廟宇的雜務。2010年後,因為房地產開發,村廟要異地重建,陶爺便承擔起了每天監工的任務。新廟竣工,全村一致推薦陶爺住在廟裏看廟。陶爺本來對神鬼之事並不算熱心,還堅稱自己信仰佛教,可因為全村人都認為只有走南闖北,閱歷豐富又不懼邪怪的他才能勝任管廟的工作,於是盛情難卻,無法推脫,只好在廟裏住下來,每天負責給眾神按時上香添水,防火防盜,管理廟宇的安全事務。

陶爺負責看管的村中新建廟宇,位於村民新居中間,左邊的磚紅色房子為陶爺看廟時的居所

六月高考前幾天,廟裏人來人往,都在文昌公面前燒香磕頭,祈禱文昌保佑自己的孩子高考順利,金榜提名。陶爺像往常一樣四點起床,到正殿裏給文昌公和幾位大神燒香,突然發現,文昌面前茶杯裏的水一滴都不剩,他一緊張,以為自己昨日疏忽忘了添水,然而看到周圍幾個大神茶杯裏面水都是滿的,再細細想來,昨日的確添了水,仔細觀察,他發現了杯口的水痕。這時,陶爺便已了然,輕輕地對文昌公的塑像說:“爺啊,最近把你累壞了吧。”話音剛落,從這新蓋成的大殿的梁間突然落下一小塊土,輕輕砸在了他的肩頭。這時,陶爺望著文昌公的臉,會心地笑了。



註釋:

(1)四清運動:中共中央在1963年到1966年所發起的一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農村,四清運動旨在“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 在城鄉,“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四清運動源於中共對人民公社和大饑荒所造成的國民經濟後退問題的反思,卻最終由毛澤東發動,以“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變”為主旨進行黨內奪權。這場運動造成了多人在批鬥中非正常死亡,它被認為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在青海農村“四清運動”中同樣出現了違法亂紀行為,刑訊逼供,將人逼死,也有多人自殺,釀成了很多人間悲劇。關於青海農村的四清運動情況可以參考尹曙生《從批屍鬧劇看“四清運動“》,《炎黃春秋》雜誌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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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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