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那不勒斯四部曲时想到的一些
整個春天我都在讀那不勒斯,在4月到來前我決心把它讀完。那時的逼仄生活彷彿在向我透露,除了那不勒斯以及可以跟我討論那不勒斯的人,我什麼都可以不要。而且當時恰逢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網劇正在HBO熱播,在我抽絲剝繭地將第一二本小說於半月之內看完後,我以幾乎一天一季的觀劇速度看完了兩部《我的天才女友》。那時我同友人說,在「觀影如山倒,讀書如抽絲」習慣主導下的生活經歷中,這種「厚積薄發」式交替式體驗除了爽別無他感。
留下過一些淺顯的閱讀/思考筆記,至今無解。
❶尼諾的轉向
在《新名字的故事》讀到,尼諾在伊斯基亞島愛上莉拉、從此拋掉以往熱衷談論的政治經濟宗教之類的興趣,幾乎頭也不回地轉向曾經輕視的文學戲劇,那些過去他認為「不過是詞藻的堆砌」的東西。那短短的半個月,尼諾也立刻選擇追隨莉拉。
我首先是想到,青年人的「轉向」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且總是一件神奇的事。好像既可以輕而易舉,又可以痛苦不堪,原因千奇百怪,帶點兒事發突然的意味。(日本作家鶴見俊輔在《戰爭時期的日本精神史》一書里曾短暫地提到過他的研究:二戰時期日本知識分子在歷經掙扎反省又受到壓迫後如何成為軍國主義的共犯。「轉向」甚至被當成課題做研究。)
兩年前的尼諾,是一個在伊斯基亞的海邊曬太陽時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談論不休的人,他全身心地痛恨他的父親,他一直在談論卡拉馬佐夫兄弟,他是加利亞尼老師最看重的學生,他學很多語言,對國際問題高談闊論。與此同時,他被莉拉孤傲地評價,「從他的腦袋里刨去這些知識,他什麼也不是。」
一開始我不認為他什麼也不是。我總是站在萊農這一邊,暗自崇拜這樣的尼諾。直到看到他那麼輕快地愛上莉拉,我甚至來不及共情萊農的心碎境遇,幾乎只想立刻拿起《卡拉馬佐夫兄弟》砸向尼諾:如果你可以如此輕易地加入這場自私的冒險遊戲而不感到有何不妥,那你和你的父親多納托·薩拉托雷有什麼區別!
事後尼諾當然無數次用他的言行一再證明,他與他痛恨的父親並無二致。在女主們的崇拜光環褪去之後,他的敗類本性終於暴露無余,他像一個利用女性主義攀爬最後站在了女性主義對立面的偽君子,他後期在世俗意義上有多成功,就顯示他有多虛偽。回想萊農在大學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弗朗科,那個溫和的年輕左派,最終在抑鬱的困境中走向自殺。我知道要這麼說很幼稚,但還是想說,至今我都認為弗朗科是整部書里唯一一個「好人」,他的自殺彷彿進一步證明這一點——稟行著最初所認定的原則堅持到最後而不動搖/不選擇轉向的人,不痛苦是不可能的。這可以解釋為什麼讀到弗朗科的死去時我還是幼稚地掉了眼淚。
年輕的弗朗科與年輕的尼諾,暗示了這個世界兩派理想主義的走向。此刻我不禁要問,如果「轉向」不曾在尼諾的青年時期發生,他最後會以怎樣的方式同這個世界編織關係,要如何以體面之身爭取力量而不頭破血流,要如何在漫長掙扎中保持本我而不陷入廚房與愛的局囿。說出「與世界和解」這樣的字句很虛無也很土,都被說爛了,也沒有人拆穿它是否是「啥也別說了,點頭接受吧」那一套知性懶惰的幫凶。
❷我的聰明也是沒有根基的
關於《失蹤的孩子》有一句話至今還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萊農和尼諾「私奔」後的某一天她回婆家看孩子,不可避免和艾羅塔夫婦談到尼諾,艾羅塔教授充滿敵意地評價說:薩拉托雷的聰明是沒有根基的。
仔細想想,雖然長久以來我代入的角色是萊農,但我也在尼諾身上投射了不少關於知識分子生活的想象。對於我和「我」這樣絕大多數的普通人,我們用盡全力習得知識以沾到「聰明」的邊界,過程中不可避免展露出鸚鵡學舌的成分,像萊農那樣讀書看報摘取觀點為我所用,像尼諾那樣時刻關注世界形勢在日常討論中針砭時弊,最終面對一句「沒有根基」的旁觀者評價時竟也全然無法反駁,萊農當下的回應只是平靜地回答:「我的聰明也是沒有根基的。」
就明明已經在「變得智慧」這件事上費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力氣,最後發現成績單上寫著「沒有根基」,「隨波逐流」,「是一個不可靠的人」。(偶爾還會自我貶低到「知行不一」的地步。)
我和友人聊到這個,她彷彿是內心暗自同意了好多遍最後終於得空指認一般:「我其實覺得,我就是這種,我的聰明沒有根基。」
而我:「甚至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到底和『聰明』沾到邊沒有。」
一頓爆笑。爆笑之後又好想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萊農式的勤勤懇懇,尼諾式的高談闊論,在莉拉早就「報復性」地指出過「不過是鸚鵡學舌」的本質後,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但是既然提到莉拉,就更想追問,為什麼她什麼都知道,她總是知道。為什麼尼諾萊農和我們普普通通大學生,為什麼我們的聰明沒有根基,而她的智慧漫無目的。
一口氣讀完整四本書之後,體會到作者在每一部裡循序漸進的寫作手法,糾結過是刻意迎合每個年齡段的成熟度還是在寫作時無意的長進,最後當然可以證實為前者。因此更為佩服。
讀到第三部時才有大聲談論「這是當代文學」的自信,因為愈發明顯的女性主義、愈發頻繁的政治和歷史運動,有意無意地被嵌套在那不勒斯甚至整個意大利地面的各種日常瑣事里,這是令小說永遠不會過時的支撐。當然不可否認小說前兩部對人物豐滿形象的塑造是恰當且成功的。
莉拉會毫不猶豫地成為我思念的中心,在城區的舊時玩伴一個個接連落幕之後,她漫無目的的智慧最終落腳在一個完美的自我刪除計劃,但她以碎片化的字節烙印在我的腦海。很難再說萊農還活在莉拉的影子里,因為她已經用她的幸運證明那不勒斯成為了永恆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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