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荒歌
太阳低垂在天际线,光线被空气中的尘埃稀释得模糊而暗淡。脚下的土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曾经种满庄稼的田野,如今成了一片破败的荒地。垃圾、砖瓦、废料随意堆积在泥土上,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连风吹过时都带着一丝迟钝的沉默。远处的城市高楼在暮色中模糊地耸立,隐没在一层厚厚的雾霾里,把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也藏在它的阴影中。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或许处在环京津的贫困圈,又或许处在环京津的经济发展圈。它一直以来并未能享受到核心城市的经济溢出效应。长期处于资源匮乏、产业单一的困境。年轻人向外逃离,向石家庄、天津或北京奔去,寻求更稳定的工作,试图摆脱务农的生计方式。留下的人,在日渐荒芜的土地上继续劳作,或者守着那些倒塌的院墙,等待最后一丝希望被时间吞噬。
偶尔会和父亲打电话,问他村里的近况。他一开始总是简单地应付几句,说还行,没什么变化。可在我的追问下,他的声音总会放低,喃喃地说起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父亲的发小,在那个飘散铁锈气味的钢铁厂边的路上被车撞身亡。那条路常年尘土飞扬,车来车往,司机只想着赶路,没人会在意行人。他死的时候,周围没有人,父亲赶到时,才发现他孤零零地倒在路边。那一天,父亲帮忙收殓尸体,事后悲伤得一度难以自已。他的小女儿远嫁他乡,再也没回来过。
曾经一起下地的大伯,溺水死在了村子北边的河里。那条河水不深,但也没人再去管它,它的颜色早就变成了深绿色,带着一种腐败的气息。村口那座砖桥已经塌方多年,无人修缮,路人只能沿着一条土堤勉强通过。雨天的时候,泥泞不堪,踩下去就拔不出脚,可即便如此,村里人还是得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
曾经和我同龄的男孩们,大多没能守住自己的家庭。他们娶回家的妻子,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带着孩子,带着对这片土地的失望,去了别的地方。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理由,家变得越来越空,越来越静,最后只剩下一些年迈的老人,和那些无人问津的破旧房屋。
小时候,这里热闹过。夏天的夜晚,人们会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庄稼,聊家常,星星亮得很近,像是随时会掉落在屋顶。而现在,院子荒着,邻居家的门常年锁着,土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曾经熟悉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冬天的时候,雾沉沉地罩着整个村庄,一整天都散不开,年关总会带走一些再也扛不住的衰老的灵魂。空气里飘着奇怪的气味,像是药,又像是烧焦的什么东西,呛得人咳嗽。早上,村子像是被掩埋在一片潮湿的雾气中,只有几盏昏黄的灯零星地亮着。
我出生在这里,上学在这里。家乡的生活模式,本质上是对这种现实的回应。这里的家庭通过极端化的应试教育方式,试图为孩子们创造一条“知识改变命运”的出路,备受争议,却也无可奈何: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下,教育几乎成了唯一可靠的阶层跃升手段。我的寄宿学校生活里,学校的围墙高得像牢笼,所有人都在拼命做题、考试、竞争,只为换取一个走出这里的机会。对于上一代人而言,他们的命运是固定的,土地、天气、市场决定了他们的生活,而我们这一代,被推着走向城市,去寻找新的可能。
父母一辈子待在这里,见证了这个村庄从兴盛到衰败。他们从不抱怨,很安静,但我记住了他们说过的话:“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他们知道,这里的未来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一代。没有人会留在一个逐渐被遗忘的地方,而留下来的人,也只能在这荒芜里慢慢老去。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却是复杂的。这里曾是我出生的地方,可是这片土地正在变成一片无人问津的旧梦。
我已经离开那片土地快二十年了,曾经去过不同的城市。可到了城市,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根基,就像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飘来飘去,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我以为远离家乡,意味着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但站在异乡的街头,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被雾气包裹的村庄,想起那些锈迹斑斑的露水,想起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就已经消失的人。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天边的雾气渐渐吞没了远方的高楼,只剩下一片暗淡的天色。地上的砖块、垃圾和荒草在夜色里交错着,看上去破败而寂静。这片土地曾经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如今却像被时间抛弃了一般,借着北风的呼号吟唱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