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VR 头盔的苏珊•桑塔格

假如苏珊•桑塔格还活着，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 Apple Vision Pro 的。

桑塔格在 1977 年的《论摄影》里做过一番精妙、雄辩的论述，她视摄影为（被工具武装的）人对现实的窥探、挪用、僭越、矮化、与控制。

二十世纪不可一世、令文字与绘画感到空前危机的职业摄影术，在 2023 年的当下亦日渐式微了。不仅仅因为摄影由专业走向世俗，公众对于现实的获取、对经验的美化，都有了更平滑连贯、更 “接近真实” 的手段。桑塔格笔下那富有侵略性的相机镜头，此时以更隐秘的方式对准了我们自己，并进一步模糊现实与影像的边界——当你戴着 Vision Pro 和别人聊天时，对方透过头盔所看到的，只是由摄像头捕捉而生成的双眼幻象。而你看出去的所谓 「增强现实」，即非真，也非幻象，either or，neither nor，廿一世纪初的数码博主们天真地惊叹，这太震撼了！

《论摄影》写作于前数码时代，桑塔格的剖析尚建立在主体与客体、人与工具、现实与影像的二分法基础之上。按下快门键（英文动词 shoot 也意味深长），便是重新构建「主体与客体、人与工具、现实与影像」之间的关系，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今天的 Vision Pro 呢？它似乎在做温和的努力，来弥合现实与影像之间长达一个世纪的割裂。

真有讽刺意味。

最近还有这么一件新品发布，风头当然不如苹果，但我觉得比 VR 头盔有趣得多。

丹麦人 Bjørn Karmann 发明了一台根本没有镜头的相机 Paragraphica。怎么拍照呢？你只需输入地理信息，按下快门键（仅仅成了形式），接下来，便会得到一张 AI 生成的照片。

事实上，相机的实体也非必须，它只是被用来做仪式性的「拍摄」动作、调制参数（有实体拨轮）、并显示照片。你大可以去 Karmann 的项目网站上直接生成图片。

ta-daaaah！相机从光学到数字取景器，再到这步田地，要你人眼有何用。

我还是想听听苏珊•桑塔格怎么说。

布雷松在 1950 年代曾因「彩色胶片会减弱景深」的理由，视黑白摄影为原则性问题。而此后的二十年里，彩色胶片技术日新月异，这位泰斗也不得不放弃了他的坚持。

在当下，我们的视觉正同步经历着「超媒介化」与「去媒介化」的双重进程，Vision Pro 与 Paragraphica 更是集二者于一身的魔术装置。可以预见，无论苏珊•桑塔格观点的力量、还是我们对真实的感知、对美的定义、对经验与记忆的回望，都会发生微妙而有趣的形变。媒介与现实则将继续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若即若离，又即又离。

想起朋友有次和我分享，说他女儿在餐厅吃饭时会用手指点击、捏取墙上的海报。在女儿眼里，墙壁与 iPad 屏幕并没有本质区别。

李源

202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