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茉莉花

2024年，6月流火，只下了一次雨，但就是那一次雨，讓窗前的茉莉花怒放起來。

說來我人笨，父親過世後我在我家中院子裡種了一株茉莉花，越長越大卻花開寥寥。3年前來了大颱風，那一大株不開花茉莉也倒了。我剪了倒下來的枝條，種在了我的窗前。一直長得也不夠好。我已經查過怎麼種茉莉 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可花都開得不多，有時打了很多花苞 卻又開不出，乾枯掉。可最近突然來的大雨，那茉莉一下子開了很多花。父親種在他陽台上的茉莉總是繁花密布，我的也許還是沒他的多，可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種茉莉花種了7年，總算真的開花了，其實也方法和以前一樣，只是這次地方對了，半陰，但有足夠的光照，肥多，澆水雖勤，但天氣太乾燥了，花還是出不來。然後天主補了一把，四極下雨，解除了人間大旱。茉莉就盛開。花開了，就想起父親，好像都沒什麼時間靜靜地想念他。對於母親，父親也許是她不堪回首的過往，對於兒女，父母的生命則是長在她生命裡。怎麼能忘懷？

是啊 好想安靜下來，靜靜地想念他們，歲月如月華，掠過流水，兩相不留，轉眼間 ，我都人生過半了，爸媽的影子彷彿在風中散去的流沙，我徒勞的伸手去抓牢，只有清冷的月亮在天邊同情地看著我。我的記憶始終停留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那個夏天 我在醫院裡照顧她。抽空時我會去父親那裡一趟。父親住在頂樓，那裡有一個陽台，他可以養花，我記得他養的紅色孤挺花 在小小的花盆裡 打滿了花劍開滿了紅花，他真的很會養，日後我也在夫家的園中養孤挺花卻怎麼也達不到父親的程度，一盆花可以有那麼多的花劍，父親是怎麼養的呢？無法再問他了。

記得那時去父親那裡，看見他桌上放了好多剛摘下來的茉莉花，他的陽台上有好幾盆茉莉花正在爆花，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那花是我送他的，從一盆在他手裡變成了好多盆。我看見他桌上的茉莉花便說「媽媽病房裡的味道不好聞，我可不可以拿些過去?」他皺著眉頭說：「全拿去吧。」不是捨不得花，而是滿滿對母親的掛念。於是我也不客氣，真的把花全拿走了。拿到病房，媽媽看到那麼多的茉莉花，有些笑意，不過她從不問我花從那裡來，街上賣的茉莉花總是被稀稀拉拉地做成花串賣。不會有那麼多。而我也不解釋。就是這樣，那個夏天在醫院照顧媽媽，只要去父親那裡總能捧回很多剛折下來的茉莉花。

父親也不會問母親的情形。也從不敢提去探望她的事情。我很愚鈍，從來沒有主動提及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後，見最後一次面。那些茉莉花就這樣， 他孤獨一人，他種 ,他採 ,然後女兒帶去他髮妻那裡。在她身旁好像他的存在一邊，那麼芬芳，那麼強烈的存在著，讓所有刺鼻的藥物都淡去了。沒多久 母親走了。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病房外的天空，有一大片白雲 好像一個女神。一天前母親說她並不怕死，然後她看著天空，情不自禁地說：「雲彩好美哦！」原來她的伙伴早早等在那裡，她的時間到了，雲上的仙子們就把她接走了。

嫂嫂悄悄告訴父親，母親的墓地是雙墓 有一天他也會安在那裡，他聽後很是安慰。

隔年父親也走了。

他在菜市場的石階上磕破了頭，被緊急送去了醫院。等我從國外趕回來，他已經不能言語了，2週之後他過世在我生日那天。之前我和兄長輪流照顧著他，那是一生中唯一報恩的時刻。一生中總是他在付出，從不喧譁，從不刻意提及他對你有多好。他只是做，直到有一天你成熟到一個地步 回憶起他的點點滴滴，你才知道你父親有多好。每天清晨 當你起床時，他已準備好你洗臉的毛巾在盆子裡，水是溫熱的，連牙膏都擠好在牙刷上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什麼都是限量，買不到多餘的糧食。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 ，他總能想到辦法讓我們多吃肉。春天不知他哪裡買來的兔子，夏天去河邊游泳，就會抓烏龜和甲魚，在家門前尺長的地上他種了絲瓜，煮麵時還會用絲瓜花做邊菜。秋天自家養1，2隻鴨子長大了，冬天他會跟農民買羊肉。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繁重的課業之餘，還要養2個孩子，妻子和他分居，屋裡屋外都是他一個人，連給讀小一的女兒辮辮子他也不在話下。鄰居笑他當爹又當媽，他竟有些驕傲。不過隔年他把我送回了母親身邊，我從小愛母親勝過愛他。他看出我很不喜歡待在他那裡，儘管他照顧我比母親照顧我要細心周到許多。那是蕭瑟的一個秋天，9歲的孩子獨自坐長途車 ，又搭過河船 ，又走了若干哩路。終於在天黑之前濕漉漉地站在她面前，外面裹著他年輕時最好的西裝，青灰色起暗白條紋。我曾見過父親年輕時穿那件西裝的照片：烏黑的頭髮留著民國40年代最時尚的紳士款，挺直的鼻梁，微笑的薄唇，劍眉下那雙明亮帶笑的眼睛有著最好看 、最細微的轉折幅度。有人說那種眼睛叫桃花眼，可他並不是一個花心的人。總之攝影師留下了他一生最好看的一刻，當真是「丰神俊朗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只是他是個非常沉默，看著嚴厲的人，不大會說甜話，也沒什麼笑容，人家的父母會叫自家的孩子“「寶貝，乖乖，puppy」可他不會叫。他的聲音不會溫柔，只在你生病時才他的聲音才會柔和。問母親「父親為什麼是這樣一個非常沉悶的人？」她說「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還是開朗愛笑的。」他性格大變是和母親鬧離婚時才開始的。

是啊 ，誰的錯呢？誰錯得多一點呢？一定要有錯，就是兒女的錯，我們以為經營家庭都是父母的事情，如果我們懂事點，能看出問題所在，知道如何安慰他們，開導他們，也許一切都不一樣，可是那時還是我們太小了。

可是他們畢竟相愛過，那麼讓時間倒流，回到60年前，他們相遇的那一刻吧。

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