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 舊日回憶
自父親的骨灰安放在墳場後,每年總有兩次掃墓。至於24年前的清明,絕大部分的都是待在家中,印象中除了濕漉漉的幽暗鬱悶外,就是母親精心預備、放在摺枱上的那些酬神用的雞、腩肉、米酒 (那種「香味」真的受不了,每逢嗅到米酒的氣味,就聯想到酬神,不由得感到噁心)等等。
不過,在我小學三四年班時的清明,父母倆帶著兄長和我一起出遠門,回鄉拜山──這大概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拜山。
那些年,回鄉簡直要命,動輒要兩三天,而且過程緊迫,路程辛苦:首先從由旺角火車站搭乘鐵路到羅湖,過海關後從羅湖坐火車到茂名,那種火車真是名符其實的火車,因為是燒煤的。黑黑的煙。只要把頭探出車窗外,回過頭來就是被煙燻黑的臉面。
到站後,就要轉乘摩托車,並需要轉兩次摩托車,日以繼夜地在回鄉的路上穿梭奔馳。
那年,我穿了一雙平底球靴,白色的,是我十分喜歡的一雙鞋。不過,當摩托車從市區進入鄉間,路面開始變得十分可怕。那些鄉間的泥路,只要經雨水一灑,很快就形成軟棉棉的泥濘,並且是討厭的磚紅色的。坐在摩托車後座的我,身心靈同時被濺起的泥漿完全毁掉。
另外,坐在陌生人的後邊,感覺也是很奇怪。雙手該放在哪裏好?如何施力呢?若是不抓緊,顛簸的車程是很危險的;抓得緊,司機所散發的氣味,真是難為情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最後一程的轉車時,我可以坐在摩托車的邊車側座,雖然座位非常狹細。
經過高低跌宕,撐過睡眼惺忪,總算回到祖母那裡,休息了一兩天後,就去拜山。
所謂拜山,是拜訪一座山──需尋覓先祖們安葬的那一座山,才有後來拜祭的事。仗著年輕的身體,我得到了源源不絕的體力,由一個山頭翻到另一個山頭,總是跟在隊伍的前列,從未提出休息的請求。現在回想那個四周了無人煙的山野,就想到魯迅在《故鄉》所寫的一句話: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但是,如果人數不多,時間也不那麼充裕,就只能強行闖進山裏,拿起開山刀來開路。那些山都是原始的,有高大的山林,有茂密的灌木叢。所以,那些山也有原始的危險。比如說,各類野獸昆蟲、各式各樣的謎之植物等等,而烙印在我的記憶中,只有漆樹。雖然漆樹的汁液有毒,只要不隨手亂摸就可保平安(這個法則基本上通用於所有陌生的事物),但鄉下親友竟傳授一句祖傳口訣:
「你係漆,我係柏,上山攞刀將你殺!」
或許在他們的心中,漆樹是一種會主動害人的妖樹,穿越群山就是要賭上生命。無論這句口訣是迷信咒語,抑或壯膽的自我催眠,只管邊走邊唸,直到目的地為止。
太陽漸落,危機也隨之而提升,要告別那一抺金黃色的原野山景,趕在日頭消失於地平線之前回到家中。年輕真好!那年,我跑了很多很多的「路」,沒有疲憊,呼吸大自然饋贈的自由氣息。今天,只是一程短短的、混凝土鋪設的山路,看著山路旁正進行挖大山、建大橋的偉大工程,啊!沒有絲毫大地的氣息。至於我,早已丟失了年輕的身體。彷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