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看电影和其它记忆

安格麗卡·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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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篇的缘由是和喜欢的人聊到了凌晨的洒水车,回想起2019年至2023年的一些记忆,那是从我大二到毕业后一年。考拉对我说要保留混乱和直接的细节。从中多少能发现相互关联的线索和象征意义,也许是关于视线的,也许关于不确定性和秩序,关于定位。最后,这也是我对焦虑和惊恐的记录。

2021年上影节的某天,塔米从北京赶上了晚场电影,但因为赶稿错过了下午的费里尼。那天看的是克里斯·马克的《美好的五月》,后来成了我最喜爱的影像之一。狡黠的摄影机掠过1962年的巴黎。视线向日常的碎片敞开,有时从被访者身上移走,转向桌上的猫和房间的布景,假装访谈的话语事不关己。看完电影已经快12点了,没有任何回校的欲望。银幕画面还流动在身体里,身体是轻盈的。那天和塔米在上海走过了凌晨,我们沿街看热闹的灯光,路过了黑漆漆的某个学校,路过了鬼魅的树影。塔米开始抽烟,我想起波拉尼奥的小说:“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 塔米说,看着她就能知道波拉尼奥是什么样子的了。烟雾缓缓飞升,一个陌生人转头长久注视我们,我们吃了一惊。陌生人说看错了,以为塔米是一个朋友。路过一排在做直播的人,走到寂静处我们看见了公园长椅。塔米说还有一些非虚构的稿子要写,于是就在公园写。后来我们还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走累了坐在石阶上。塔米再把电脑拿出来的时候,屏幕已经碎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碎的,注视着裂痕沉默了一阵子,合上电脑收回了包里。这仿佛一个隐喻。我们听见一辆洒水车,音乐伴随着水声靠近又离远。我忽然有种置身此地的感觉,所有感官穿过了不同空间。“真奇怪,好像一场梦。”

也许莫迪亚诺那本《青春咖啡馆》最能贴合当时的心绪。我总是和考拉提起居伊·德波的“漂移”,即便事到如今尚未明了其含义。至少,表面看来它恰如其分,或以为找到深刻的词而暗暗得意。也许我们会问自己,穿行在凝固的建筑之间,心中会形成什么样的图景。后来提起和塔米游荡的记忆,考拉问我为什么和他从没感受到这些。也许我俩关注的更多是视线以外的事情。也许我俩总是喋喋不休,对于所有的路过都假装是轻易的一瞥。我们总能脱口而出一些观点,充满了偏见和断章取义,然后把它视作一个一本正经的玩笑。我也因此想念他。好像我们眼中的生活真是如此的,好像我们所有认识都是概念在事实里的移花接木,好像这是我们对于世界的关切。有天晚上,我们在大光明看完《萨拉戈萨手稿》,这几乎是我们看过的最长的电影。我们煞有介事为它的结构而吃惊。实际上看到中途我们都睡着了一会儿。后来他郑重其事在图书馆借到了原著的下册,却从没读过。那天晚上,我们错过了回学校的15号线,决定坐1号线去莘庄,从莘庄回吴泾镇打车要50块,是最为划算的方案。我们含着在罗森买的葡萄冰,嘴里冷冷的,话也没有停下来。站在十字路口不远,不知道车会从哪里来,谁也懒得打开手机看地图。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建筑,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安静下来,我们吃完了冰。

之后几年的事情混乱许多。去年六月的上影节是去过的最后的影展了。有天晚上还在和泳泳电话聊天,凌晨却经历了那时最严重的一次惊恐发作。我挣扎着去了医院,好像做好了一切就这样结束的准备。没睡几小时醒来还是决定和小马去看达内兄弟的《托里和洛奇塔》,一个关于移民的故事。这是我在上海影城装修后第一次去那里。外墙变成了白色,新设施的气味还在,座椅像是临时的,新的让人陌生。那是一种悬浮在空中的、粗粝粝的感觉。一切都没什么,一切淡淡的,我明白这样濒死的感觉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其实不会发生什么。但无法承担睡前独处的恐惧。影展的后几天,恰好赶上考拉来陪伴我。他也毕业了,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那天晚上我们去吃了江西饭店,一路上不像有它会出现的迹象,我们以为自己迷路了,却最终找到。泳泳说她特别喜欢那里,她列了很长一个推荐的单子,后来我独自打卡了一大半。生活像忽然有了锚点,确定得不太真实。之后我进电影院的次数变少了,因为六月那会儿已经隐约察觉到,原来电影院也会给我带来刺激,也许是黑暗,也许是变化不定的光亮,也许是太久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七月的一天这件事终于来临,仿佛我知道它会发生一样。依然记得电影看到一半时的惊恐,仿佛忘记了怎么呼吸。曾经几乎每周都去的地方变成了我最为焦虑的空间之一。

好几个月之后,我已经在美国一段时间,衬衣男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心想着两个半小时的时长,在影院的座位上深呼吸。电影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离开时我们路过了宜家,它是蓝色和黄色的,在广阔的夜晚变得暗沉。谷仓像荒废的工厂一样,仿佛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世界。以前总和朋友说,我最喜欢的影院是装修前的上海影城,喜欢千人厅的巨大银幕,喜欢坐在前排的位置。有天我去看锡兰的《野梨树》,有一幕开始下雪,靠得那样近,真实到想把手伸进银幕里。我喜欢这些安静地凝视着周遭的时刻,我能感受到秩序的存在,感受到自身是有力量的,就像轻轻抿紧了一下嘴唇。什么也不用说,没有思索任何什么。自身的轮廓显现了出来,我仿佛就在此地。

不过,地铁在很远处我们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我们一直注视着那个方向,直到它停在了面前。它带着轰隆隆的声响和我们离开,车站在玻璃上的反光后面遗落在余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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