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月经，你好。

本文为“不止身体”专栏文章之一，本文首发于beU Official。

我的月经，你好。

其实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开头。我想过是否要称呼你为我“亲爱的”月经，但这似乎有些违心，因为与你的相伴始终使我感受复杂，“亲爱的”放在此处是一个太轻飘飘的词。

在“亲爱的”之余，你还让我联想和感受到许多其她形容词：我亲爱的、阴晴不定的、让我发冷发汗痛到静止的、色泽多变的、汹涌的、忠于我身体状态给我健康提醒的、流动的凝固的液态固态交织的、无数次路过我的指尖内裤和洗澡水的、我十五年的老友，我的月经，你好。

我想，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是你写给我的。你没打招呼就出现在我小学同班女生书包夹层的黑色塑料袋里，当然，那时你还不是“我的”，但我已经开始想象与你的第一次会面。

你很有耐心，至少又让我等待了两年。两年里，我已经翻看了生物课本上的人体解剖图，阅读了故事会里关于你的猎奇故事，也多次目睹同龄女生交换情报般传递卫生巾的秘密行动。我怀着忐忑、期待和疑惑，等待着。

终于，你来了。我的内裤上出现了非常浅非常少的褐色印记，我的母亲甚至也无法分辨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是你。母亲一言不发，拿给我一包卫生巾，我的秘密行动就此开始：你造访的那几天，我会在下课前两分钟把手伸进课桌抽屉，摸索着把卫生巾藏进袖口，等待下课铃声。就像这样，每一次我都非常小心地藏起你，即使我的身体在那几天持续地感受到你的流动、坠落，还有你带来的微小但弥散的疼痛。

直到那一次，你竟然没有为难我，以毫无察觉但热情满满的方式出现了。同班的女生看到我黑色裤子上更黑的印记，像受惊吓的兔子一样飞速冲到我的身边，压低声音让我背对墙壁，然后问“你带了那个吗？”。我摇头，瞬间get了她的暗示。她去帮我借卫生巾的那几分钟里我有些恍惚，原来和你的关系是我们共有的秘密。关于你，我们不说。因为不说，我们早早地变得更敏锐、更默契。直到现在，还是会有人拿这种敏锐开玩笑说“你大姨妈来啦，这么敏感”，但也有更多女孩把这种默契称为 girls help girls。

我真的好讨厌那些拿你开玩笑的人，以至于这种厌恶会波及到你：我一度曾认为你是麻烦，你很糟心，你让做女生变成一种诅咒。这个世界忽视、蔑视你，于是我也这样做，但这也让我感到受伤。所以现在你能懂为什么我说对你我始终感受复杂了吗，我亲爱的月经。

当然，与你相伴十五年后我早已不在意那些无聊玩笑，我还要对那些不敢直呼你的名字却拿你打趣女性的自以为是的人说：没有你妈的月经就没有你。

自从第一次等到你之后，等待你便成为一个周期性的、背景板一样无法忽视的任务。有一段时间，我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你的存在，而当你没有按月抵达时，等待就变得焦灼——这种误解还是“不说”的讳莫如深造成的。事实上，每个人与你见面的周期和相处时长都不尽相同，年龄、睡眠、饮食、运动习惯、精神压力之类的因素也会影响你的心情，让你迟到、早赴，甚至消失。

你并非月月都会经过我的身体，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摸清楚你的schedule。在我们规律见面时，你通常会间隔一个月再加一星期才会出现。而不规律时，你毫无章法可循，曾经两三个月，甚至更久都迟迟不露面。我可以说你这样很任性吗？你会反驳我吗？你会不会说你的回避都是因为我没有为接待你做好身体上的准备？在躲起来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暗中观察我的熬夜、抑郁、焦虑、愤怒、暴食、厌食？你会叹气或冷笑吗？

我承认，在那些时刻我只关注了自己的感受，会忘记你也会受到影响。或许我应该以一种更善意的方式理解你的迟到：你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对纳入式性体验的探索是另一个让等待你变得焦灼的因素。在安全意识淡薄的时期我有过高危的性行为，在采取了保护措施的性行为中也曾有过失误，虽然总是有惊无险，但焦灼的累积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属于那个更不能承受代价的性别。

我只能去做更多的准备。我反复思考我要什么不要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花钱提早备好多重保险，安全套、指套、短效避孕药和STD（sexually transmitted disease，性传播疾病）试纸；我主动沟通、交流偏好、强调底线......与此同时，我常问自己“这值得吗？”。强烈的不公平感笼罩我，而我并不是一个人。我的一位女性好友也曾发出过类似的质问“凭什么我们要为自己的性别多交这么多的税？”。

在焦灼等待和反复体验不公的过程中，你也被卷进来了，我的月经。如果你迟迟不来，负疚感会促使我把你的逾期理解为惩罚；如果你出现异常，比如异味、痛、痒，你可能会被利用成为荡妇羞辱我的工具；如果你逗留太大，超过了该有的时长，或许你我都需要被推进手术室......所以现在你能懂为什么我说对你我始终感受复杂了吗，我亲爱的月经。

但我想如果我愿意给你写这样一封长信，我一定也是爱你的。你知道吗，我有一只小母猫。养了它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猫咪并不来月经，但这不代表它们不会受到性激素的影响。母猫会经历所谓的“发情期”，期间它们的子宫和卵巢会变大，严重时还可能蓄脓或长出肿瘤。我想这或许是另一种性质的“月经”，作为雌性动物的我们本就是同类。

我带它去做了绝育，并且在自己的身上纹下了子宫和卵巢。写这封信时我又会想起这个纹身和它的含义：女性因拥有月经和生育能力而有可能遭遇的轻慢、伤害和区别对待。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十多年里我们互相陪伴共担风险，只要我的肉身不死这种相伴还会持续，所以这几年，我开始练习有意识地对你好一点。

我更有意识地注意你的周期，同时也给你弹性——如果你没有“准点报时”，我会在等待的时间里尽量过规律的生活；我更少执意要洗掉床单上的经血，因为它本质上和汗水、口水、没吹干的头发上的水一样，都是活着就必然产生的印记；我尝试更多的月经用品，棉条、月经杯、月经裤，以及它们的混搭，为的是让你也让自己更舒适；我开始观察和欣赏你，你的颜色时而明亮时而深暗，状态时而粘稠拉丝时而滞守干涩，洇在裤子上时你看起来既像花朵又像一片小小的沼泽......

我开始在日常中提起你谈论你，并且创造性地用你来给一些东西赋予新的意涵。

比如这杯“月Gin”：

这些内容我没有屏蔽任何一个微信好友，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你和我的猫、我的自拍、我的文章一样，既是我私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自愿记录并想要公开分享的。

我也会把和你相关的讨论带向更公共的场合。两年前，我参加了一部纪录片的点映，是一部关于战争年代的人们的片子。在映后环节，我提问导演“为什么片中的女性面目如此模糊，她们的故事如此笼统，我很想知道战争年代一位女性如果来了月经、怀了孕、要生产，她会怎么做，会遭遇什么”。

很可惜，导演当时的回答我并不满意。但那天我有一位好友也在现场，后来她告诉我她很喜欢我的提问，她说“你提到月经的时候，我旁边的观众明显shake了一下，可能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你看，你就是拥有撼动人的力量。后来，还有很多次我都把你带进我的公共表达。每一次，我都不是想要一个答案，也不是想要刁难某位回答者（是的，你也拥有刁难人的能力）。我只是想说出你的名字，你来自人类发源地，我认为人类应该更多地知晓你的姓名。

很凑巧，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又在等待你。我预感到，你应该会如约而至，因为最近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很期待你的到来，也很期待这封信出现在许多屏幕和每双通过屏幕看到你的眼睛里，我要让你的名字出现在许多地方。

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消失在我的身体，如果我活得足够久的话。不过现在的我并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听说许多与你告别的人会经历身体和心灵上的不适，也看到过你的结束是另一种自由的开始的说法。那你呢，你会不舍吗？或者，你也会感到某种类似退休的解放？为了知道你我道别时会发生什么，我愿意尽量过到那一天。因为我对你的感受是如此复杂，我非常想要知道你还会带给我什么。

在刚刚过去的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朋友家和她们一起写春联，红色的墨水氤氲开来，好漂亮，好有生命力。好像你。后来晚些时候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就是那天拍下的和你很像的墨水，我的配文是“新的一年也要像月经，像墨水一样”。

我的月经，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你会有戛然而止的感觉吗？如果有也没办法，今年的我活得就像你一样，在该结束的时候就会停下。你也别担心，我会在几天后你来访时把这封长信念给你听，在浴室里、在卧室、在朋友们的耳中，也在我的身体里。

你的老友

小毛

2023.04.05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