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裸體日本》:為何裸體總是引人注目?
裸露總是引人注目。我們都曉得說,裸露是不雅、是下流低俗的,畢竟嘴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只要稍有機會或不小心看到裸露的身體,不論是在社交媒體上或是街上,照片或真人,大尺度的裸露的畫面/場景總是能捉到你一兩秒的注意。但你出生的時侯不就是一絲不掛來到這個世上的嗎?為何如此自然的身體卻要故作神秘,東遮西掩,更為此衍生出a片這類的色情商品?
丹麥的一個兒童節目曾邀請一些成年人,裸著身體,赤條條在鏡頭面前解答一些兒童對於完美身體的迷思,節目的原意是希望讓青少年明白,真實的身體是各有差異,沒有完美與否之分。即使立意良好,也能想像節目在當地製造的迴響,會引發「認為不恰當」的爭議,因為就現代人的常識來說,裸露就是禁忌。然而這種禁忌是從何而來?
在《裸體日本》一書中,作者中野明嘗試以裸體浸浴的風俗習慣的末落,解釋日本的裸露禁忌的緣來:裸體曾是一樣正常到你壓根不會注意到的事,更不會單單為此便感到性興奮。對於性已經成為了我們日常的禁忌的今天,又或者在羞恥感很強的日本人來說,這更是令人咋舌的觀點。在這段歷史中,到底日本人的裸體觀為何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這段歷史又如何幫助我們思考色情呢?
下田公共浴場的畫作
中野明透過一幅於1854年畫的《下田公共浴場》作為起點,論述裸體觀念的轉變。這幅名畫記錄了當時男男女女在公共浴場混浴的光景。對於現代人來說,單是男女混浴的想像已經產生無盡的暇想。然而,畫作記錄下的男女表情卻沒有表現出任何色慾,反而是放空、沒有盯著任何眼前赤裸的身體,即使男性見到女性也是如此。反而當時在日本的外國人卻對此大為驚訝。當時美國海軍訪日,海軍士官培理於下田見到如男女公然混浴的情況,在他的《培理艦隊日本遠征記》中如此記錄:
這裡的百姓十分懂禮儀,個性保守,但他們有個令人驚訝的習慣,就是在公共浴場裡,男女毫無區隔地混浴,且毫不在意彼此的裸體。(p.22)
這本遠征記錄雖不是培理所寫,而是隨行的歷史學家主筆,再按照培理及其他要員的日誌及書信加以整理出來,然而他書寫的語氣也反映了當時美國人以批判的態度看待男女混浴一事:
日本人的宗教規定,信仰者必須淨身。然而,在此所發生令人厭惡且不道德的習慣,讓人難以撇開視線。在下田的公共浴場裡,各種年齡層的男女,居然在此公然混浴。(p.24)
書中提到不少外國之士見到此風景都掙扎一番。除了對公然混浴的情況咋舌,更是對日本女性在裸體下亳不在乎異性的目光,感到不解。若按照現今的標準,我們的反應也像那些訪日的外國人一樣,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中野明分析指,當時的男女之所以可以公然混浴,因為當時的裸體觀並未將身體與性產生強烈的連結,身體頂多只是臉部的延伸。就如現時的人,在街上隨意看到別人的臉一樣,鮮少特意注視。這不代表日本人不穿衣服,只是當他們裸體時,別人也不以為然,因為從日本人看來,裸體乃是如臉孔那樣平常的日常用品,西方人卻聯想到性,反而讓覺得好色的是西方人。為甚麼會如此呢?
裸體與裸露作為管理性的不同方式
因為西方人將裸體,看成裸露。兩者的差別在於,單純顯露個人身體只是展示自然的舉動,但裸露就是將身體供別人作性欣賞。
日本與西方人的裸體觀的差別,讓人想起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偷食禁果的情況。根據基督教的觀點,在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之前,他們並沒有自我及對錯的意識。但偷食之後,人便與生俱來懷著羞恥感,需要遮掩著自己的性器官。日本人的裸體觀,就如恢復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之前的純真狀態,但西方人卻會對裸露感到羞恥,因為他們一直都將身體視為性慾的源頭,衍生了將性隱藏的習慣,遮蔽是他們管理內在慾望的方式。
裸體觀的不同,也會流露出對性的不同管理。以裸體作為臉部的延伸來說,裸體與性的連結並不強烈。當時的人是靠春畫來刺激性慾,春畫所描繪的是性行為本身,並不是以性器官為主。至於裸露卻蘊藏了「身體就是性」的意識形態,早在照相機發明的時候,西方人便是從裸照中獲得性興奮。這與現代人對大奶、翹臀照的熱愛十分契合。然而在外國人到訪後,日本的裸體觀也產生了變化。
裸體如何變成裸露?
中野明分析指出,外國人具有一雙文明的複眼。簡單來說,複眼所指的正是面對性時持有的雙重標準。面對性,現代人難免有批判的反應,心中暗暗認為裸露是淫邪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又會同時以好奇的眼光凝視別人的身體。這一切源於禁忌的規範作用。
按照法國哲學家巴塔耶在《情色論》的分析,性象徵著無法受文明馴服的狂亂,因此只能把它壓抑下去,否則它會威脅到日常生活的正常運作。若結合中野明的分析,當性與身體連結起來時,身體也要被包裹起來。但禁忌只是對性進行壓制而已,不代表完全消失,只是不見天日。
每當西方人在日本看到日本人赤條條在街上行走,又或者公然洗澡,不禁對裸體流露出的好奇眼光。西方人熱切的注視,令本身不會在意自己身體的日本人來說,反而不自在起來,就如現代人的視線停留在陌生人的臉孔上,對方也會因為你的凝視反而自覺起來,感到不自在。這個簡單看與被看的關係,使得自然的身體也不再自然。羞恥感的緣來不是來自身體,而是別人的目光。
除了西方人的文明複眼,國家也是「身體就是性」的意識形態的推手之一。當時的日本正值於洋化的階段,對於西方人的意見也十分重視,後者在日本具有十足的話語權及影響力。1868年明治政府頒布了混浴的禁令,禁示男女在湯屋混浴,以免對於外國人有失禮節(p.175)。此舉也反映了日本政府為了討好西方人也慢慢適應了他們的道德標準。穿衣服便是道德標準的規範措施之一。
穿衣、內褲、胸罩等看似十分普通的舉動,若依從裸體到裸露的發展脈絡來看,這些衣物其實一步步加重人對自己身體部位的羞恥感。穿衣就是遮蔽裸體而設的;穿內褲的習慣,乃是因為穿和服容易走光而推行的;至於胸罩的興起,乃是因為西方的衣著潮流認為戴上胸罩比較時尚,二戰後的日本女性也順從該潮流,反而與將身體遮蔽的規範措施十分契合。諷刺的是,這些規範措施的後果將身體被包裹起來,原本只是為了避免旁人的目光,反倒讓被包裹起來的裸體愈具有性吸力,促生了像偷窺的行為發生。性也進一步與這些內衣物連結起來。
現今的色情文化
中野明分析裸露的禁忌,雖然只是圍繞著日本來論述,但他道出這段歷史時,同時也在提供一種有別於現代由A片塑造出來的色情觀。這讓人聯想到《AV帝王》的劇集中,A片在大眾化的過程中,與商業發展、黑白兩道之間的角力不無關係。性之所以有市場,因為性本身被壓抑,有壓抑就有渴求。AV始祖村西透便是看準這個男性渴求所帶來的商機。即使他如何對外宣稱,A片帶來的性解放,只是「身體就是性」的意識形態中衍生出來的副產物。當我們看到赤裸的身體如何受到國家的話語權詮釋時,若見裸體便馬上聯想到色情,反倒要問一問這種聯想為何來得如此自然、甚至不需思索,自動成為現代人的常識。
在色情氾濫的年代,思考色情一事變得重要。因為在享受色情帶來的愉悅的同時,也要懂得適時與色情保持距離。當穿衣服、內褲、胸罩這是看似十分平常的舉動,也可以充滿規範意味的時侯,那麼赤裸的身體也非必然與性緊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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