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法蘭克福】歌德作為賴特的肖像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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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雕塑如山般屹立不倒,冷眼看底下桌椅的人群聚了又散,有人閤上平板電腦,也懶得開口與手提電話交談,食指猛敲塑料套,也不是發送文字,拍一張眼前的照片,上傳到Instagram,面對愈來愈先進而又原始的資訊,不知歌德有什麼高見?歌德酒吧倒記下一句他在一七四零年說過的名言:「智者在旅途中獲得最佳的教育。」歌德可不是空口說白話,威瑪的歌德故居博物館,處處流露他在旅遊累積的智慧。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惟得

咖啡色的顫帽、米黃色的長袍,還未化成灰燼,隔遠已經認出那是歌德的背影,轉到前方,果然看見他右手擱在基座,左腳吊在半空,右腳的白長襪掩不住一點膝蓋,他卻滿不在乎,一副傲視同群的模樣。場景是人來人往的法蘭克福機場,旅客頂多把這裏視作憩腳站,最有興趣還是購物和填飽空肚,突然出現這尊高大威武的人像,穿著另一世紀的服裝,彷彿時空倒錯。歌德的雕塑如山般屹立不倒,冷眼看底下桌椅的人群聚了又散,有人閤上平板電腦,也懶得開口與手提電話交談,食指猛敲塑料套,也不是發送文字,拍一張眼前的照片,上傳到Instagram,面對愈來愈先進而又原始的資訊,不知歌德有什麼高見?歌德酒吧倒記下一句他在一七四零年說過的名言:「智者在旅途中獲得最佳的教育。」歌德可不是空口說白話,威瑪的歌德故居博物館,處處流露他在旅遊累積的智慧。

巴洛克本來是歌德故居的風格,經過多番改動,更接近新古典主義,自從一七八二年歌德遷入,至死方休。一七九五年寫給友人畫家邁爾的信中,歌德提到「家是個人生命的大半部。」難怪他這樣着意,處處加入自己的意念。如果他放棄寫作,大可以投身建築業,當法蘭克.洛伊.賴特的先驅。經過他精心設計,居所轉化為一個生氣勃勃的場所,反映當時文人的古典理念,體現完美、和諧、人性,後來他對藝術的構想,就是從威瑪的居所孕育出來。歌德插手建築,最激進是堅持一道長廊,蜿蜒到庭園中心,有意把大自然迎進屋裏。另外他又設想一間橋房,打通屋前幾間主要的會客廳和屋後的私人空間,來賓在大客廳與歌德商議過社交、文化、智慧的課題,在房與房之間高視闊步,橋房的出現,禮貌地提醒他們止步。樓梯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佈置,在歌德的巧思下別出心裁,旅遊意大利兩年,他從古希臘和文藝復興的羅馬樓房攫取靈感,就算要犧牲好幾間房也在所不惜,務求樓板寬廣,教人想起大鋼琴的鍵盤,踩在上面,幾乎可以踏出琴音,歌德就說自己每日在樓梯間走動,樂此不疲。何況樓梯間還擺滿古董,讓眼瞼承接古風。樓梯盡頭擺一尊觀景殿的阿波羅半身像,歌德說一看見他,便把自己傳送到塵世之外,是攀登樓頭的獎賞。這還不算,天花板更有邁爾的《伊里斯》,畫神的拍翅信差駕着彩虹降臨凡間,只贏得歌德的讚美:「我在精神上追隨你的作品,期待歡迎我的彩虹,一如洪水後的諾亞。」攀過樓梯,歌德感覺回歸希臘傳說中的阿卡迪亞州,故居何嘗不是歌德的世外桃源。

旅遊不止孕育歌德的古典理念,還刷新他的耳目,一七七七年冬,他攀登哈茨山最高的布羅肯峰,就經歷了顏色的洗禮,縱目遠山,淡紫在淺黃色的雪的掩映下,轉為深藍,日落後,更轉化為海藍與翠綠,早晨彷彿用千種色調,取悅他的胸襟,回來後始終不能忘懷,在《冬日哈茨之旅》一詩,他依然懷念那一刻,自己「…挺起深不可測的心懷 / 神秘而又疲勞 / 置身充滿奇幻的世界 / 從雲端俯首 / 世界的眾王國與威儀 / 從兄弟的血脈間 / 給予灌溉。」由是他發揮「色的理論」,並且用於家居。攀登二樓,腳底的拉丁文「salve」,原來是向顏色打招呼。歌德認為黃色代表「開朗、活潑、適度啟發」,會客廳的牆便粉刷成黃色,誘發高談闊論的靈感;灰藍「優雅昂揚」,彷彿為宴樂廳伴奏;綠色有「鎮靜和真正滿足的情緒」,曲終人散就到寢宮修心養性。行行重行行,來到彩陶房,顏色發出璀璨的鼓響,歌德對彩陶有「無傷大雅」的喜好,一個個木架擺滿銅綠銻黃的瓷碟,髹彩來自金屬氧化物,提供色素,再用淡褐色的錫釉加衣,放進高溫的窯裏火浴,出來時就是光輝奪目的色調,點綴聖經故事和神話傳說,常令歌德愛不釋手。

旅遊帶給歌德的快慰,也可以從他搜羅的藝術品得到見證。初抵羅馬的盧多維西別墅,一座巨型的大理石半身像讓歌德震懾,從此與羅馬一見鍾情,有人說半身像尊崇羅馬第一位女帝主,另外是神話天后朱諾的傳說,歌德只認定是所有羅馬藝術終極的象徵,歸家後立即命人打造,並且撥一間房奉獻給朱諾。拉斐爾為西斯廷禮拜堂大廳天頂畫的緙絲壁毯畫稿,更把歌德引領到思考的較高境界,當然也成了他的珍藏。十六世紀意大利詩人塔索的生平事跡,令歌德耿耿於懷,塔索在費拉拉王子的宮廷侍候,公務常與他的藝術創作生涯衝突,最終使他陷於瘋狂,一段時日歌德為奧古斯公爵服務,煩瑣的雜務幾乎令他精神崩潰,從塔索身上,歌德看到自己的困境,意大利之行把他拯救,他完成詩劇《托爾夸托.塔索》,心靈也就得到解放,回家後他把烏爾比諾房獻給塔索。歌德喜歡收集,對書本的外表卻要求不高,他曾經說:「我對書的模樣已經愈來愈不感興趣,最重要是它提供的內容,令我興奮得想讀下去。」來到會客兼圖書室,固然一些書是豪華包裝,大部份只用硬紙板做封面。

旅遊一段時日,也需要靜下來反芻,書房就是歌德修心養性的場所,他認為自己在早晨往往才思敏銳,於是選擇這段時間向助手唸唸有詞,讓他默寫,挖空心思時,他會繞着房中央的大書桌轉了一圈又一圈。在這間書房裏,他完成晚年的作品,包括《浮士德》第二部,他把手稿小心安放在大書桌旁的木櫃。歌德為書房挑選簡單實用的傢具,他認為「如果自己給一房間的舒適有品味的傢具圍繞,會妨礙自己思考,縱容自己心情懶散。」書房的牆壁完全沒有掛畫,房間的物事都講實用,例如左邊窗的側柱留有一張字條,是歌德給園丁的指示;高身書桌左邊的儀器,歌德用來做科學實驗,當中有一個大肚酒瓶,用拿破崙的半身像做瓶塞;另外一塊色彩變幻的玻璃,反映光譜的顏色。大書架倒有一張軟毯,歌德看書久了,把手臂放在上面休憩。

歌德的故居像路邊的涼亭,方便他在人生旅途走得苦悶時進去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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