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月经的时候,弄“脏”女生裤子的,是经血吗?

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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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本文为2020年受邀在Vagina Project做过的一次关于“月经羞耻”主题分享的文字稿。

Vagina Project 的引入:

2020年2月6日,一位博主得知疫区的医生为了节约防护服,减少去厕所的次数,经常八小时都不喝水、不吃饭。她立刻想到,那如果她们来例假了,该怎么办?于是她发了一条微博,询问女性医护人员长时间穿着防护服如何解决生理期问题,并希望有人或者机构可以为这些女性医护人员捐助她们所需要的卫生用品。这条微博发出后迅速被转发,无数人在微博下面诉说着真实又尴尬的经历。这些来自女性医护、女性患者的留言,撕开了在疫区的她们生活的一个口子,让我们能了解到,除了防护服外,她们急需解决的还有女性生理卫生问题。

2020年2月14日,一条妇联支援一线女医护人员卫生用品的新闻,才终于把疫情中女性工作者普遍缺乏卫生用品的现象带到了大众的视野中。而在此之前,给医护人员捐赠卫生巾安心裤这件事,仅在关注女性群体的社群内被小范围讨论、扩散。

有一个针对180个国家的调查曾发现,对于月经的隐晦叫法竟超过5000种。在落后时代和月经并行的词是肮脏、疾病、羞耻感。那么在21世纪,教育和医学都已经高度发展的今天,月经、卫生巾为什么仍然是社会羞于启齿的话题呢?而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呢?Echo将围绕这些问题为我们做出相关分享。

以下是我的分享:

大家晚上好,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线上的语音直播课程。可能会有一些经验不足的地方,如果大家最后有什么建议或者意见都可以提出来。在分享开始之前,我想说明几点,首先我不是医学生,我也没有过这种从医的经验,所以我不会就大家关于月经的一些非常个人的问题提供任何的医学建议。然后我是学习性别专业的学生,所以对于性别这个领域有一定的认知和实践,那我今天也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来分享我的个人观点。

其实群里面有很多我认识的朋友,甚至有一些朋友本身也在性别领域或者说性教育领域做过很多事情。可能他们的经验或者说对于很多他们专业方面的认知是比我强很多的,所以大家不要把我当作一个专家来看待,而是说只(把我当成)一个跟大家分享自己观点的普通人就好。

我们今天要讲的内容总共分成五大块。第一个是关于月经羞耻这个话题的引入。第二个部分是“是什么”,即月经羞耻是什么。第三个部分是“为什么”,就是月经羞耻这个问题背后的一些为什么性质的话题。第四个部分是“怎么做”,就是我们怎么去反对月经羞耻。最后一个部分,就是回答问题环节。

热身讨论:我知道/经历过的月经羞耻

小毛: 我先分享我自己的经历,初中的时候我在班级门口供水箱倒水喝,弯腰的时候被一个女生同学发现我来了月经(但我自己当时不知道),她就像疯了一样冲出教室,把我拉去厕所,我理解她有想要帮忙的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想追问,为什么“经血这么不能被看见”。
小凡: 高中的时候每个月学校会给每个班发卫生巾,每次都是女卫生委员趁大家上课间操(班里没人)的时候去领卫生巾,然后趁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把卫生巾放到每个女同学的书包里。然后女卫生委员会贴心地悄悄告诉女同学们,卫生巾已经给你们放好了。
立桃皮: 我买卫生巾的时候经常是用黑色的塑料袋来装。
小毛: 我在这次分享前期也问过很多朋友,发现很多女生都有过换卫生巾躲躲藏藏,甚至上班以后还会被同事说不要把卫生巾的外包装袋扔在办公室垃圾桶里的经历,也有男生朋友说,以前班上会有男生开女生的玩笑,抢对方的卫生巾不还给她。
R: 记得初中有一次学校统一发卫生巾的体验装,女班长就把所有男生赶出去了,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拿出来派发,男生们都在门外起哄。
小凡:我妈和我说过,在她上高中的年代,班里不知道谁掉了一个卫生巾在教室地上,然后没有任何人认领,男生们还会笑。
小毛: 嗯嗯,黑色塑料袋好像是蛮多人的共同回忆。还有朋友分享过,小时候看到妈妈来月经、换卫生巾,就问是什么,但妈妈并没有正面回答。
LeiX: 小学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来了月经不自知而弄脏了裤子,后来大家不论男女都对她的“早熟”指指点点。
Sally: 小学来月经都是怕漏了粘到凳子上被人发现。
Chantal: 我第一次跟别人讨论月经体验是小学的时候,几个月经期的女生体育课上请假呆在教室里,交流卫生巾品牌。
布瓜:在学生超市买卫生巾,付款的时候后面的两个女孩小声说:“她好大胆啊,就这么放在那!”
云树: 上次学校那个超市男结账员给我装卫生巾用了个黑塑料袋,我没要直接拿着出去了。
小凡: 我以前买卫生巾会觉得有点尴尬,会放在书包里或者袋子里,上大学之后逐渐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就会直接拿在手里,一路走回宿舍。
Cg: 我记得最荒唐的事是学校有一次在课室单独给女生讲月经知识,一个男生落了东西在课室,很夸张地用一大团纸巾堵上耳朵翻窗进课室,拿到东西后好像听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立刻跑出去。
Sally: 我每次没卫生巾了去买,总会遮遮掩掩的,怕被发现。
幼安: 初中的时候我特别怕血渗出裤子留在椅子上,因为感觉很恶心,也看见有男同学发现了痕迹给其它男生看,比较嫌恶。
SalAhYE: 小学的时候女生对早来了初潮的女生会在背后议论。
泉柳取: 作为一个男生,我的体验会不会很奇怪。我陪老妈老姐都买过卫生巾,谈恋爱的时候,我还帮女友装卫生巾,拿在手里也没觉得有啥奇怪的。我记得自己小时候还纳闷,为啥买卫生巾的时候我姐会害羞。
Whats2name: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只让女生放学后留下来,然后给每人发了一本卫生手册和一片卫生巾。初中、高中的时候,大家需要借卫生巾的时候会给卫生巾取名字,或者说“你有没有那个?”我自己意识到的月经羞耻是,我不用月经这个词而随大流地用大姨妈,直到现在仍旧是这样。但是我不觉得这种避而不谈只是带来羞耻,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女生问我“有没有面包(卫生巾)”,她那种亲昵的姿态,让我明显感觉到她在问我的同时,好像在想象全班都能听到她说话,那一刻仿佛she was sure about her sexuality more than ever。我觉得我小时候所观察到的对月经的避而不谈,以及这种避讳对男孩女孩的作用,好像更多是对性的羞涩和畅想。长大之后,我听到那种男人嫌弃地对女人说你是不是PMS,才让我感受到了月经羞耻。

前面大家提到的对于月经的回避或者说嘲弄,在很多影视作品当中看到。比如说去年(2019)非常火的电影《少年的你》里,女主人公的座位也被人倒了红色的液体,作为对她的一种霸凌。包括《护垫侠》,一部英文名叫Pad Man的印度电影,它在中国就被翻译成《印度合伙人》。其实这个翻译是非常不符合原意的,直译过来其实应该叫做《护垫侠》。而我们的主流媒体采用这样一种非正常转换的翻译其实也是一种对月经的回避。

所以说,我们可以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感受到,人们现在表现出来的对月经的态度,在表面上看起来是不谈论不了解,或者说用替代性的词汇去指代它,但实际上会产生一些羞辱霸凌。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的,它周而复始的出现,可能出现在我们妈妈身上,我们的奶奶、外婆身上,也会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也不能保证说当我们以后有了下一代,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在她们的身上。所以说,其实月经羞耻的现象是无处不在的,在校园里面、在家庭里面,还有在媒体上以及个人生活当中都会遇到。

是什么?

所以月经羞耻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肮脏,作为一种象征系统;第二个是性羞耻;第三个是传统文化当中,对于月经的污名化和神圣化。

一、肮脏,作为一种象征系统

当我们说弄脏一个东西的时候,其实我们要去想一想,我们对于脏的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来的。有一个人类学家叫做玛丽·道格拉斯,她就对肮脏这个概念进行了自己的解读,她举例说,当我们的鞋子踩在门口的门垫上,我们是不会觉得鞋子脏的。但如果我们把鞋子放到吃饭的桌子上,我们就会觉得鞋子把这个桌子弄脏了,或者说这个环境当中出现了肮脏这样一个现象。那对比到月经这里来说,当血液从我们的鼻子、嘴巴或者说我们受伤的伤口流出来的时候,我们的第一反应不会说它是脏的,而可能会想,这个人为什么生病了,我要不要帮助他?但是当血液从女性的阴道流出来,它就变成了脏的。

那月经到底脏不脏呢?在这里我给大家科普一下,其实月经和其他的血液其实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它的组成部分是3/4的动脉血和1/4的静脉血,还有子宫内膜组织的碎片,以及各种活性酶和生物因子。所以说,它其实跟其他的血没有任何的本质区别。它里面没有细菌,也没有奇怪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我们为什么经常会说月经会弄脏东西,或者会觉得它是脏的呢?其实这里就涉及到肮脏作为一种象征系统的问题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当我们提到肮脏的时候,或者说认为一个东西脏的时候,我们不一定是说它含有病毒,或者它被另外的东西污染了。

这里的脏并不是卫生学意义上的不卫生,而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对原有秩序的扰乱和挑战,让原有的秩序变成了一种失序的状态。那从身体政治学的角度去看,肮脏背后其实代表某种我们未知的力量。人类对于未知,就会觉得它很可能给现行的体制秩序带来挑战和危险。所以月经就是非常典型的被作为象征系统的肮脏来解读的一种生理现象。

二、性羞耻

我们回避月经还跟我们的性羞耻有关,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在很多的环境里面,我们对于与性相关的一切都是回避的。而月经代表着一个女性身体发育和成熟。所以说,当我们想要回避身体发育和性成熟这方面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很可能也下意识地回避了月经。

第二个方面是,月经代表着女性成为女人,这个时候,如果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切入,来月经的现象会被解读为女性变成了性的对象,并且女性的身体同时被客体化了。我有一个朋友,关于成为女人这一点发表了自己的一段分享,她写的那段话是这样的:“没有来月经之前是一个纯洁的小女孩,但来了月经之后似乎就不一样了,不再纯洁,有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这个秘密里面有身体的不适,有羞耻感。月经这件事,周围人都不会跟你提及,但它又时刻在影响着你。”她的这种感受很多人也是认同的。

三、传统当中对月经的污名化和神圣化

我们先讲污名化的部分,这可以从五个角度去切入。

第一个角度是宗教。比如说在基督教的《旧约》里面,说女人行经,就是在污秽中,凡她所躺所坐之物都会不洁净,曾经女人所接触的物件,他人摸了也会不洁净。在印度教里面,它跟阶层有一定的关联,在印度教里面人被是分成五个阶层的。在远古的传说中,有一个低阶层的叫做因陀罗的人杀害了一个叫做弗栗多的高阶层的人。而最终则由女性承担这份刺杀的罪孽,月经就是这个惩罚。所以月经在印度教里和罪恶、不洁等等概念联系起来。

第二个角度是我们的中医文化对月经的污名化。中医会说,月经是一个排毒养颜的过程,教女性如何去调理。中医觉得月经是一种毒,要把它排出来。

第三个是在很多祭祀、驱魔或者巫术传统当中,月经被作为原料去做一些法术。

第四个是从传统习俗的角度去看月经的污名化。在汉族的文化当中,月经被认为是血光之灾,代表阴气重,所以女性来月经的时候,她不可以举办婚礼。在少数民族的文化当中,女性来月经的时候不被允许去公共场合。和经期女子发生性爱,会让男性失去性能力。

最后,一位叫江绍原的民俗学者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中国人的天癸观的几方面》,来分析月经的污名化。天癸就是古代对月经的称呼,他在文章里分析了中国人对于红色事物的二分态度。一方面,中国人会觉得红色事物代表着一种可怕的污秽,或者说和鬼魅邪术相关。这在很多影视作品、玄幻小说里面都有体现。那从他这本书的第二点就可以过渡到我们后面要讲的对于月经的神圣化。他说,中国人对于红色事物还有另外一个非常两极化的解读,就是把红色事物当成一种至宝。它可以解毒、治性病,跟人体的其他分泌物即所谓的人体的精华做成红色丹药以壮阳补血。这个就是对月经的一种神圣化解读。

在一些原始部落中,他们会崇拜月经。背后有两点解读,第一点是生殖崇拜。这个时候女性就会被当做一种生殖和生育资源,那这种对于月经的神圣化也同样是不可取的。因为它很有可能导致以保护繁殖为理由,从而限制女性的行动、违背女性的意愿的结果。在分享之前有人提问,在有些时候,月经也被赋予了某些意义,比如说义和团会涂抹月经到对方的武器上使武器失效,以及法国一些地区的母亲会将女儿的第一次经血保存下来,作为诱惑未来女婿的春药。其实这些例子和刚刚讲到的这种崇拜月经的神圣化解读是类似的。

不论是对月经的污名化还是神圣化,都对月经有了一个象征性的解读,这种对于生理现象进行文化上的解读并不是不可以。但我们需要追问的一个问题是,这样的解读到底是为了谁?为了控制谁?在这样的解读当中,谁被代表了?谁的声音没有被听到?

其实这些问题有很明显的答案,如果是关于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月经羞耻的话题的话,那肯定是为了限制来月经的人,谁来月经?就是女性。在这些文化当中,很多女性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吗?并没有被听到。那女性在这些文化里对于月经的解读就是被代表了,女性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也并没有很多的渠道去听到女性来月经时她们自己的感受、她们自己的困扰以及她们是如何解决月经带来的难题的。从古到今女性的声音都是极少的。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月经羞耻?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三个理论的角度去理解。

第一个理论叫做社会支配理论,它大概的意思就是,社会会形成高阶层和低阶层,高阶层对低阶层肯定是压迫或者是奴役的状态的。这样的一种阶层划分对应到我们的性别领域来说就是——男性是所谓的高阶层,女性是所谓的低阶层,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社会性别观。也不用多做解释,大家都可以理解。那高阶层去支配低阶层的时候就会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对于月经的羞耻化也是一种手段,并且是一种非常隐性的手段。

第二个理论叫做客体化理论。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月经其实是跟女性的性发育有关的,来月经就代表女性变成了一个女人,她这个时候很可能就会变成了一个性的对象,同时她的身体也被客体化。在这个客体化理论里面,有一个男性作为主体的视角,并且这个主体视角默认对于月经的态度被是消极的。而女性的身体,在这个客体化理论里面被认为是被想象的。举个例子来说就是,女人应该有女人味,那如果来了月经就代表你没有女人味,大家应该也有在一些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客体化意味着没有把女性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来月经就会失去女人味的这样一个客体来看待,没有看到她身上人性的那一部分。

第三个解读是恐惧管理理论。在我们的认知里面,血液经常是和死亡、疾病和痛苦联系在一起的,而月经也是一种血液的形式,且女性每个月都会来月经。当现代医学还没有帮助人们去理解月经的形成意义、生理特征、作用的时候,人们很可能去把对于血液的恐惧嫁接到对于月经的恐惧上面。但是就像我前面解释过的,月经和其他的血液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它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每一位女性都会经历的生理周期,它也是所有人类的来源。只有存在月经这样一个东西,人类的受孕或者说哺乳动物的受孕才有所可能,那孕育生命才有所可能。如果不是剖腹产的话,每一个人都是从妈妈的阴道里面出来的,阴道就是女性来月经的地方,月经也是为什么女性有受孕能力的这样一个自然的生理现象,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的必要去回避它。

为什么要反对月经羞耻?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太多的讨论,我们当然是要去反对月经羞耻的,但是如果还是要给一个必要的答案的话,那我想说的就是月经羞耻本质上是性别歧视。因为它会在三个方面去造成性别歧视的影响。

第一个方面就是这种生理上的区别,被扩大化解读为女性不如男性。第二点就是女性很可能因此被当成生育工具和性工具。而因为前面的两点,女性很有可能就被限制在所谓的私领域,即只能去讨论那些所谓的女人的话题、女人才能涉及的领域,而在公领域里面女性则不可以被看到。所以说月经羞耻本质上是性别歧视。

同时,月经羞耻会带来新的性别歧视。比如说我们的月经用品就被污名化了。有很多人就说男人不能买卫生巾;有人会以为女性使用棉条的时候是会有快感的;以及我们在很多时候需要藏好带血的月经用品。国外用月经杯的人可能比较多,她们在一些采访当中就会表示,她们很难真正在换月经杯的时候,在厕所里面大方地清洗她们的月经杯。

月经羞耻会带来的第二种新的性别歧视,就是女性在经期的情绪会被污名化。这样污名化的过程可以被简单概括为:社会总是告诉女性,你来月经就是会弄脏什么东西。这样一种“弄脏”的概念的产生,就会让当事人觉得我好像犯了错。这种心理压力就会很可能演变成情绪压力,继而这种情绪压力又会在社会的阐释当中被妖魔化、污名化。就像我给大家最开始看的那个视频,里面有一个女生说她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被别人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又来月经了?我觉得很多女生也会自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然后我这里想要分享一段另一个朋友给我分享的她的一些感受,她曾经在朋友圈发过这样一段话:“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来月经的时候有情绪波动。也不是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是发脾气,也可能是容易悲伤或其他的形式。经期情绪波动一部分跟激素水平的变化有关,一部分跟身体不适有关。但不管这些情绪是受什么影响,情绪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这些情绪都需要被看见被尊重。”

最后,关于我们为什么要反对月经羞耻,我想引用一个耶鲁法学院教授,Dan M.Kahan的理论。他有写过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叫做《羞耻惩罚到底错在哪里?》(What’s Really Wrong with Shaming Sanctions?)。他这篇文章想要传达的一个观点就是:基于羞耻的社会性的惩罚,是对平等观念和个体价值精神的破坏。那他的这个观点对应到月经羞耻这个例子里面来讲,就是对月经这样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的回避和污名化、神圣化等各种奇怪的解读其实会对女性群体造成一种社会性的惩罚,而这种社会性的惩罚和我们应该去倡导的平等观念,以及尊重个体价值的这些精神都是相违背的。 

怎么做

当我们知道了月经羞耻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月经羞耻、为什么我们要反对月经羞耻之后,我们还要知道,怎么做才能够去反对月经羞耻。

我要从一个社会的角度先看待这个问题,因为我并不觉得这是某一个女性个体的问题,也不只是女性群体内部的问题。它是一个需要从社会层面去进行干预的现象。而从社会层面我们可以做非常多的事情,我要从五个方面来说明。

第一个方面是政策方面。比如说我们的月经用品的税收是否可以降低?月经用品是否可以全部或者部分地纳入医保用品?在这次疫情当中卫生巾其实到最后终于被列入了应急物资名单,不过这只是在危急情况下的一个社会举措,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是否可以去减轻女性对于月经用品支出上的这样一个负担?因为有一些女性会因为买不起这些月经用品而在月经期的时候,没有办法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会变得非常困难。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存在的,可能听我分享的大家并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但我们要知道,确实有人在经历这样的困难,而这个困难是可以从社会层面去把它解决掉的。

第二个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进行社会倡导,比如说去拍一些关于月经骄傲的公益广告,或者是对月经进行正向科普的广告片。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有一些社会行动,比如说一些反月经羞耻的行为艺术、公开演讲,或者说艺术家的创作,这些都是社会倡导。

第三个可以从社会领域去切入的是教育部分。就像我最开始给大家的那个视频里面讲的,对于男生的月经教育的缺失会加重月经羞耻。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应当给男生和女生一视同仁的性教育?除此之外,视频中也有人会说,我可以在学校领到免费的避孕套,那为什么不可以在学校领到免费的月经用品呢?不过这是是英语环境里面的采访,可能在我们的环境里面,连避孕套也没有。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学习这样的一种思路,即在学校里面也给进入了发育期的女生提供月经用品?

第四个可以从社会层面去进行干预或者说进行倡导的一个行动,就是思考在我们的媒体当中,我们到底是怎么样展现月经的?莓辣的那篇文章当中也提到说,因为在广告片里面看到的月经产品都是蓝色的,液体是蓝色的,很可能就会让很多人以为月经真的是蓝色的。这就是一个很奇怪的,由媒体灌输给我们的想法。此外,我们经常会看到各种媒体把月经形容为一种需要清洁和处理的东西,所以女性来月经的时候,必须要时刻小心地保持洁净的形象,其实这也是一种对于月经的回避态度。除了媒体,在我们的一些学术圈当中也存在这种现象。比如说一些心理学的问卷,在关于月经的调查中,形容月经的词语很可能是非常消极的,比如说它会提到腹痛、头晕、恶心等等。很多关于月经的科学研究都是集中在月经带来的问题或者焦虑上,但我个人会觉得这些都有可能会加重我们现在对月经的这样一种羞耻感。其实我们可以考虑在科学研究中使用更积极、更有启发性的词汇。

最后一个,我觉得可以从社会性的角度去切入干预月经羞耻的,是从家庭的层面去行动。每一个想要当家长的人都应该,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去主动地吸收性知识、性教育知识,以及保持一个开放的态度和你的孩子去讨论这些东西。我们很多人都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充足的、正面的、没有任何回避态度的性知识。这个是不对的,那如果我们以后会成为家长的话,那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准备好——在知识上准备好,在态度上也准备好。

然后我想说,从个体层面怎么做。

首先是男生可以做些什么?

我想要强调的第一点是,来月经和男生长胡子一样,是非常正常的生理现象,男生和女生都要知道这一点。第二点是,因为这样的生理现象是正常的,那我们应对这样的生理现象的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也就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女生的月经用品和男生的剃须刀、剃须膏是一样的、是必要的生活用品之一。第三点的启发是来自我一个男生朋友,我当时在跟他讨论的时候,他跟我表达出,男生可能没有办法非常直观地体验到女生来月经、垫着卫生巾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体感受?但是后来他有想到一个非常类似的一个例子。他本身是一个会骑行的人,骑行的时候跟座垫会有一部分身体的摩擦,为了保护身体的这一部分,所以要穿那种专门的骑行裤,骑行裤的胯部会有一个非常大的硅胶垫。

最后一部分就是关于女性可以做什么,我写了三点。

第一点是发出声音。怎么发出声音呢?我们可以去要求社会以及学校提供给我们男女一视同仁的性教育。我们要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这个环境不会主 动给我们的话。比如说这一次共青团中央出的一个漫画人物形象叫做江山娇,微博上的一位博主就直接向这个漫画人物提问说,“江山娇你来月经吗?”然后这个提问引发了很多的网络讨论,这样也是一种发出声音的办法。

第二个是反对月经羞耻,我们可以在遇到别人表达月经羞耻的时候告诉她,我们不要月经羞耻,我们要的是月经骄傲。女性可以做的就是建立自己的sisterhood,是建立这样一种女性之间的互相帮助的友谊关系。可以怎么做呢?我们可以主动地跟身边的女性,包括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同事去谈论性和性别的议题,去分享我们对于这些议题的困惑、知识、快乐或者经验,去分享那些你想要分享的东西。除此之外,建立女性友谊的做法也可以是,当你知道其他女性在经期的时候有需要,你要积极地向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最后,总结一下关于女性可以做什么的部分,简单来说就是做自己。我想说,如果曾经自己有过月经羞耻的话,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一个人会有的感受。你的这些感受都是有意义的,也值得被看到、被照顾的。所以我们要从自身开始拒绝内化月经羞耻。当然,所有女性可以做的部分,也是所有男性可以做的。去发出声音,去建立sisterhood,如果男性愿意去参与,也可以加入这种大家共建的友谊中。

以下是Q&A环节

一、在卫生巾被发明之前,女性怎么应对月经?卫生巾是什么时候被发明出来的?是谁基于什么想法发明的?棉条、月经杯又是怎么出现的?

小毛: 远古时期:海里的海绵,草类;中国古代:白色布巾;古埃及人:软化过的纸草叶子;希腊人:麻布包在木头上作为棉条;非洲:羽毛……

19世纪:人们将棉絮/碎布装入袋中做成“碎布袋”当作卫生巾;或在臀部与衣服间穿上“卫生围裙”(将半片围裙大小的橡皮垫,别上棉布,围在腰部,橡皮垫上的棉布贴著臀部绕过阴部,再使用安全别针或吊夹固定)。

一战中人们发明了“纤维棉”,可添加在其他产品上,如抛弃式绷带及其延伸产品,于是护士会开始用纱布、手术棉布等,自行制作“抛弃式的卫生巾”。

20世纪,有部分公司开始生产卫生巾,女性用安全别针或绑上生理带以固定卫生巾(“生理带”:一种绑在腰部的吊袜带,前面以一条带子绕过阴部,后面亦以一条带子绕过臀部,再用安全别针或者是吊夹固定卫生巾)。

1921年,美国Kimberly-Clark公司推出了世界上第一片抛弃式卫生巾,1927年强生公司也推出了一个卫生巾品牌——Modess。

1970年代,“自粘式背胶卫生巾”诞生。

(参考自维基百科)

二、同为排泄物,人们对月经和身体其他排泄物之间是否有区别对待呢。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这种差异的原因可能在哪些方面?

小毛: 回答这个问题第一点,我们是要去问月经应该被称为排泄物吗?它跟我们的尿液和粪便是一样的性质吗?我刚刚在前面有提到它其实跟从身体其他的通道排出来的血液是没有任何的差别的,所以我们要去问的是月经到底应不应该被称为排泄物?如果我们现在已经把它默认为一种排泄物的话,肮脏作为象征系统的解释是可以对应到这个问题的。

三、妇女一词为何在中国会被污名化?女性为何常在现代文化环境中呈现失语状态?网络上的“起义”方式可取吗?

小毛: 我会觉得妇女这个词的污名化和女性失语的状态,都是我们整个社会结构性的性别歧视的一种具象体现,也就是说是结构性的性别歧视的一种结果。关于网络起义,我认为是有用的,是有它的独特意义的。比如说现在全球都在进行的#Metoo运动,也被很多研究者称为第四波女权运动。我认为这种在网络上“起义”的优势是,它传播速度非常快,甚至能够跨国,跨文化去进行传播。第二个优势是受众广,更容易找到同伴和支持。第三个优势是它可以提供一定的匿名保护性,在不鼓励上街的环境当中,是一种比较可行的办法。这种所谓的网络“起义”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之前几年有过同性恋的超话被在微博上被封掉,然后有很多网友去抗议、对同性恋表示支持。这些话题在我的印象当中后来好像都是有回来的。包括这一次疫情当中,李文亮医生的事情其实也是如此,网络上的发声对事件是有推动作用的。

四、台湾有大学有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女生每个月都能以生理期为由,向老师请假一天,这是性别平等的表现吗?

小毛: 我觉得是的,因为平等并不等于说你给了女生假期也要给男生假期,而是说你要去看这个群体,或者说这个人,他有没有这样的一个需求。如果有需求,那我们满足每一个个体,这个是理想状态。如果能够满足到每一个个体的每个方面的需求,那这个社会才是平等的。不是说一个群体有了什么,另一个群体也一定要有什么。而是说要根据这个群体,他非常具体的需求以及需要社会进行帮助的部分去对待他。所以我觉得这种月经假其实是一种性别平等的表现。

五、未来的女性可以通过什么更舒适的方式来应对月经?

小毛: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确定答案,有可能在未来会产生一些相应的医疗手段。

六、FTM的人群,例假焦虑,除了服用激素还有什么办法?

小毛:

FTM就是跨性别female to male,就ta本身被指派的是女性的身体,但ta对自己的认同是男性,那如果要转化自己的性别,他肯定要服用激素或者去进行手术。其实这个问题我觉得已经是比较专业的医学问题了,我没有办法给出医学上的建议。就像我最开始说的,我并不是一个医生。所以如果有人在这方面有非常针对性的需求的话,还是要去问医生。或者现在也会有一些关注跨性别或者性少数群体的公众号、社团以及社会组织,可以去向他们寻求帮助,我觉得他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也会推荐比我更靠谱的渠道。

七、曾经听到一个观点,彻底的女权或平权运动很可能需要颠覆目前的以父权制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治制度,这可能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对此你怎么看?

小毛:

对此,我个人的看法是很认同的,但我觉得这很难做到。但是即使很难,还是需要我们都去做这件事。女权主义之所以会被认为是激进,并不只是说它可能会用一些超出常规的方式去冲击人们的价值观。其实最根本的表现在于它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是认为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都是基于父权制而建立起来的,所以我们要去反对生活、学习、工作当中方方面面存在的父权制。刚刚说的这种彻底的反思,其实才是女权主义或者所谓的激进女权主义激进的点。关于基于父权制建立起来的政治制度,我觉得在这里“政治”这个词并不只是我们理解的那种学科的政治,这里的政治其实是要把一些看似非社会性问题的东西政治化。这里的政治化就是把个人的问题或者说大家觉得是女性的问题社会化,进行社会性的讨论。以一个社会制度的改变为最终的解决办法,这是所谓的政治化。

八、三八劳动妇女节对应的是女性的生产者身份,三八女王、女神节迎合的是女性的消费者身份。当一个人享受了女王女神的称呼以及对应的心理满足和消费折扣,争取的就应该是消费权益,比如有没有以次充好,短斤缺两。而不能同时又觉得这种称呼是商家对女性的物化营销,不尊重女性的生产权利。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小毛:

这个问题非常长,我先说一下我的观点,四个字,我不认同。

我不认同的理由有六点。第一个理由是,女性的任何身份都是不需要被迎合的。而是要得到最基本的平等尊重。无论这个身份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是独身主义还是妻子和母亲。我第二个不认同的理由是,迎合和尊重是两个概念。尊重是你把一个人当成“人”去看待,同时并不向他要求什么,而迎合是必然想要与你交换一些东西的。消费主义想要交换的就是你的注意力和金钱。而且消费主义的目标并不只是女性。第三点,消费权益是每一个消费者都要去争取的,为什么必然要和女性挂钩呢?难道这样的说法是在暗示女性更爱消费嘛?我不认同的第四个理由是女性的生产权力是通过招工里的性别平等、同工同酬、完善职场的反性骚扰制度、给女性和男性一样的职业晋升可能性、保护育儿期女性的工作权利等等去实现的,不是给她安一个消费者的名号来实现的。第五个不认同的理由是,女性本来就是消费者之一,不需要商家给我们这个名号。第六个,即最后一个反对的理由是,不要认为女性反抗消费主义和其他人无关。每一次针对那些可能损害个人利益的强大力量的反抗,都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九、我作为一名职业影视剧编剧可以分享一些个人体验。某次我们在开发微剧项目时,领导要求开发做女性方向的话题剧,于是我提出了一系列女性议题,第一集剧本涉及职场小白领由于月经羞耻,没有告知领导,月经期被要求陪甲方爸爸喝冰啤酒(这个也来自个人经验)。这个选题最终被领导毙掉,因为觉得不洁。包括职场性骚扰都被指为不适合大众传播,不让集中讨论。那么最后什么议题通过了?是教男孩谈恋爱的微视频,而且该视频点击量非常高。所以我觉得,现在在大众文化中去传播此类议题是有困难的,虽然节目开发时,我们参考了韩剧《有点敏感没关系》。

小毛:

能提出这方面的内容就是一种尝试,即使最后没有顺利产出也会有一定效果。当然最好的还是我们的大众媒体能更多去探讨真正和女性权益相关的内容,现在也有一些受众比较多的媒体平台有好的性别议题产出,比如界面、别的女孩、新媒体女性等等。另外,《敏感一点也没关系》这部剧确实很好。

Emma chen:想补充几个点

“免费月经用品”

1月的时候,苏格兰《经期产品法案》投票通过,是全球第一个免费提供经期卫生用品的地区,年花费近2400万英镑。

“Pad Man”

国外的电影海报上,男主手上拿的是卫生巾;到了国内,把卫生巾P掉变成纸。

“月经杯的历史”

我刚好准备发的公号文中,写了一段关于月经杯的调研,给大家分享两个截图: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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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正在慢慢打捞和搬运一些写过的文章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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