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安東尼奧尼鏡頭下的《中國》
这部纪录片距其拍摄已过去48年(拍摄地为中国),而距中国观众看到它只过了短短16年。且不说这之间逝去的那三十年时间里此片以及它的创作者遭受了怎样的磨难,仅仅当下,在我看来,情况也不太乐观——越来越少的人知道这部电影了,越来越少的人会对电影镜头下的东西感兴趣了,更甚者,越来越少的人敢理性地谈论它了。
当然,Friday这篇文章不是来评点片外是非的,作为一部影像作品,《中国》其拍摄手法乃至镜头哲学对于每个爱电影的人来说,已足以从中学习受益的了。它对电影的价值如同安东尼奥尼其他所有作品对电影的价值,不可估量!
一、一部“拍人”的电影
众所周知,电影吸引人的是故事情节,即便是纪录片,它也需要用一些人物的特殊行为、特殊事件来串起整部电影以便让观众不会迷失。比如说拿下奥斯卡最佳记录片的《美国工厂》,导演首先会选取出几个特殊的事件,继而找出事件的几个重要的当事人来说事,通过这些人物主次分明、段落清晰分明的设置来传达导演所要表达的东西;
再比如说 NEFLIX 出品的另一部《民主的边缘》,导演直接选取的是几个特殊的历史事件,表现出的是几个特殊人物在这种特殊环境与事件中表现出的特殊行为。
人物传记类纪录片其实也是如此,它以一个特定人物为中心,势必要找出这个人物的一些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的事件来演,比如说2015年上映的《马龙,听我说》。
显然,以上电影镜头焦点均在表现环境与人的关系上。所选取的人物在片中只不过是一种j具有代表性的角色。
而当一部纪录片弱化甚至舍弃了时代背景,舍弃了故事性,并且让人物不分主次、不计其数甚至不点名道姓地在片中出现,那我们可以说,这部纪录片真的是在拍“人”了(或者说它是一种“群戏表演”的极端案例)。就像这部《中国》,用安东尼奥尼本人的话就是:那感觉像是来到了月球…
在这个星球上,对于外来者而言,没有特殊的人物和事件,因为每个人和事都是新奇的,都是打动人的。
于是在《中国》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陌生的脸在镜头前晃过,你不知道他们来自哪,要去向哪,每个人都是过客,他们构成了一个外国人视角下的对中国人的第一印象,尽管这种印象是表面化的与肤浅的,但至少它将那些特殊环境干扰降到了最低。
导演转而拍摄的是每个人的日常生活。
当然,光是摆脱特殊环境干扰还不足以让“人”显得真实,毕竟还有一个摄像机的干扰!
二、导演对相机隐藏与摆拍的拿捏
在我看来,世界上最荒诞的事莫过于把个纪录片拍的跟电影似的了!——明明是胡同里一个卖凉皮的大妈,非得给人家脸化得像老上海的四姨太,这还不说,后期还得调上色;明明是一晃就出画了的三轮车,非得让人家定在那看会儿夕阳再继续叫卖;明明人家业余爱好就是搓个麻将,非得让人家再写两首诗歌……
好家伙,一部纪录片下来,这大妈能竞争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了。
那么,安东尼奥尼摄制组在拍摄过程中,是怎样拿捏镜头的呢,来看——
1、当他们来到菜市场时:(隐藏)
为了捕捉到那种嘈杂、繁荣、随意的景致,镜头被隐藏到了菜摊里,拍摄者移出了被拍摄者的视野范围,一切就像普通的一天。
2、当他们误闯入某个农村的小巷,拍摄者无法隐藏时:(肩扛)
他们干脆“肩扛”将镜头直接对准那些好奇而胆怯的农民,将自己(几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暴露在外。你看我,我看你,每一个意外的表情都被活生生捕捉了出来。
而正是这种捕捉、暴露,加之三两句旁白音的解释,让我们(观众)看到了一种谦卑、好奇、内敛、非敌意的观察视角,而这种视角不光包含镜头后的人,也包含镜头前的那些淳朴的农民。
3、当他们去到长城、故宫、大街上时:(长焦)
长焦镜头在不打扰被摄体的情况下,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行走着的、闲逛着的、聚精会神工作着的人们。而这些人与环境融入一体时,那就像一幅画,一幅属于现代中国的画面。让人意外的是:这种画面竟没有太多地被特殊社会背景所影响。
而那些被影响了的人或事,则被导演和摄像师统统划归到“摆拍”里了(比如说拍中医针灸)。
4、当他们被某种事物深深吸引住时:(长时间固定机位)
纪录片中有三场让人记忆犹新的文艺汇演:
一场是在北京上演的木偶戏,
一场是在幼儿园里孩子们演的“样板戏”,
最后一场是在上海上演的杂技表演。
这三场戏的时长几乎都超过了十分钟,当本人作为观众被那表演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猛然发现,那个“镜头”已然知趣地定在那了,显然,拍摄者也被那表演勾了魂!——那是一种本能的视角,也是一种诚实的视角。可以说,拍摄者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好奇与崇敬表露了出来。
在本人看来,拍纪录片最矛盾之处在于拍摄者怎样在刻意(摆拍)与非刻意(非摆拍)之间取舍,而安东尼奥尼的这部《中国》着实让人佩服的便是他对这种“矛盾”的处理与权衡。
三、安东尼奥尼电影中人与环境的关系
- “流动的画面是有灵魂的,那些行走在画面里的人只不过是事物的表象。”- 安东尼奥尼
这是句再好不过体现安东尼奥尼电影理念与哲学的话了!这里的“画面”指的便是环境,或者说景物。
如果你在看安东尼奥尼电影时没有意识到“环境”这个角色存在的话,一定会备感枯燥乏味——从一块石头、一堵墙,到大海、礁石、破铜烂铁,这些东西无不参与到了电影中的角色、构图、蒙太奇中……甚至在他那部《蚀》的结尾,干脆就是大段空镜头收尾。
安东尼奥尼的这种独道的拍摄手法形成了其独特的电影风格,而隐藏在这种风格背后的,便是导演深入的哲学思考——没错,安东尼奥尼一辈子拍电影都在研究人与环境的关系,都在探索电影镜头下的“空间”。
带着这种认识我们再来看这部《中国》,前文说过它是一部“拍人”的电影,但这不代表导演摈弃了环境,只不过它摈弃的是那些“特殊的环境”罢了。另外“拍人”更不代表这是一部非典型性“安氏”作品,相反,你能从那些镜头里随处看到《奇遇》的影子,看到《蚀》的影子,甚至看到《放大》的影子。
四、从北京到上海,他们看到了什么
《中国》全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北京的拍摄内容,第三部分是在上海的拍摄内容,第二部分是从北京到上海途径的拍摄内容(包括河南农村、苏州城郊、南京城中)。(三部分拍摄历时仅仅二十来天)
至于在这三部分所涵盖的区域里导演到底看到了什么;导演到底又让观众看到了什么;而导演(一个外国人)看到的跟观众(一个中国人)看到的又有哪些统一与分歧,我想对这些个问题的思考过程也正是这部电影的魅力所在了!我们在此分别截图以供大家略见其貌——
▼ 北京部分
▼ 河南农村部分
▼ 苏州、南京部分
▼ 上海部分
六、故人只能看到安东尼奥尼,我们却只能看到《中国》
48年前,当安东尼奥尼一行人完成了《中国》的拍摄与制作后,电影相继在中国驻意大使馆内部、意大利电视台、美国等处放映。可想而知,作为建国后第一次对外开放的“中国”所引发的外国人的兴趣与热议会有多大。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此片遭到彻底封杀。在中国,甚至在首都体育馆举办了万人声讨安东尼奥尼批斗大会……
你们知道吗,那些愤怒的批斗者,竟还没有一个人看过这部《中国》。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有机会看到它。而在意大利,迫于外交舆论压力,安东尼奥尼整整五年没有再拍电影。
又三十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二十一世纪的2004年,在一些电影人士的努力下,终于,这部《中国》与中国人见面了,即便这次见面只是北京电影学院的一次内部放映。
此时的安东尼奥尼已过九十岁,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再也没有接受过中国的邀请,中国的影迷也再也没有幸见到这位世界级的电影大师,直到他去世。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后来,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在中国的传播规模更大了——2016年,笔者有幸参加了由上海电影博物馆主办的“生而为影———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回顾展”。所看场次,每每电影结束,场下上千人的观众都会全体起立致以许久的掌声,那声势真的让人感动的想流泪——
这些眼泪与掌声预示着我们的电影素养正在进步着,也预示着我们的电影视野正在向更多元、更宽阔的领域扩展着!
文:taixu
编辑:Mr.Friday
图: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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