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评｜墨茶的离世绝非个人悲剧 3个社会保障痛点亟需关注

文｜辛时弃

最近两天，B站up主@墨茶Official 的不幸离世引发了广大网友的关注。他生前是B站一位普通的游戏主播，粉丝只有几百人。即使身患糖尿病和癌症，他仍然以积极的态度坚持直播，从不在社交网络上“卖惨”。他去世后，墨茶的好友回忆了墨茶的生平。人们才发现，墨茶短暂的一生，远比他的B站动态悲惨：

墨茶来自四川大凉山，家境一般。家中早年花了不少钱给奶奶治病，医治未果却债台高筑，父母便离家躲债。

为了生存，职高肄业的墨茶独自一人到成都打工。当时未成年又没有社会经验的他，先是遇到了黑心老板。老板让他做装卸工，月工资800元，只有当年成都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扣掉每月500元的房租，墨茶只剩300元用于吃喝，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年累月的劳累和饥饿严重损害了墨茶的健康，他因此得了胃病，常常痛得彻夜难眠。后来，黑心老板欠薪不发，他讨薪不成，反而还被老板踩断了身份证。

失去生活来源的墨茶，接着又遇到了骗子。路边的陌生人骗他用自己500元的花呗额度换了200元现金，但墨茶从未听说过花呗是什么。眼看房租快要到期，身体也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墨茶只好回家。

回到家后的墨茶又遭遇家庭变故，只能搬走，租住廉价、破败的住处，同时靠热心网友微薄的援助、打零工和做B站up主勉强维持生活。然而，他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先后确诊胃溃疡、胃炎、鼻部肿瘤、糖尿病……经过简单的治疗和手术后，他的账户余额已是负四位数。他没有医保，因为欠缴；他也不属于低保对象，因为他有收入、年轻且没有残疾。

2021年年初，墨茶再也没更新过B站动态。他最终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世近一周后，房东才在出租屋内发现他的遗体。有医学专业的网友推测，墨茶死于酮症酸中毒。这是糖尿病的并发症，诱因一般是饥饿。如今，墨茶的B站账号已经成为纪念账号，上百万网友在他生前的动态下流泪、哀悼、祝福。

事实上，我们不仅哀悼墨茶短暂而痛苦的一生，更要正视造成他悲剧人生的真正原因。笔者认为，墨茶的经历反映了我国在职业教育、农民工劳动权益和社会保障上的三大痛点，也是扶贫攻坚战下一步亟需处理的“深水区”。

第一，是我国职业教育在劳动权益保护教育方面缺位的问题。墨茶从职高肄业，为了生存而到成都打工，未成年且缺少社会阅历的他成为黑心老板和骗子的首选目标。我们有理由推测，墨茶就读的职高没有教他掌握劳动法，所以他不知道黑心老板只按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来发工资是违法的；职高也没有教他怎么办理、缴纳（以及要求雇主缴纳社保）和使用社保，没有教他如果遇到工伤、工亡、欠薪怎么办，没有教他怎么辨别和反抗各式各样的黑中介和骗子，甚至没有教他身份证坏掉以后怎么补办。现实社会给农民工挖了无数的坑，而职校又是培养新工人的重要场所。如果职校在劳动权益保护教育方面缺位，那就很容易出现墨茶式的悲剧。残酷的现实是，今天很多职校都热衷于和企业合作，将学生送到工厂里做与其所学专业无关的学生工，而且往往和正式工人同工不同酬。学校可以因此收取中介费，企业可以因此使用廉价劳动力，唯独学生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的伤害，也没有什么发展前景可言——我们不可能指望这样的“职业教育”来解决墨茶遇到的问题。

另外，职校也应当给予学生相应的心理和社会支持。墨茶去世后，其母声称他生前“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最大的喜好就是网络”。且不论墨茶的原生家庭具体发生了什么，墨茶之所以“最大的喜好就是网络”，难道不就是因为家庭和学校给不了他需要的理解、鼓励和支持吗？墨茶的网友虽然大多是没什么收入的学生，但他们却真心关心墨茶，想办法接济他、引导他去了解社保和低保等国家政策、教他做直播、给他提供直播用的工具和素材，甚至连他的讣告都是网友发的。事实上，像墨茶这样“性格孤僻”、“不爱说话”的孩子，在职校中并不少见。有研究者发现，中职学生的抑郁比例从20%到40%不等，极度缺乏关爱是他们抑郁的主要原因。他们往往来自疲于生计的中低收入原生家庭，父母无暇、也无力关注和改善他们的心理状况。社会主流舆论和教育领域对职业教育的污名化，也让职校学生的抑郁更加不可见。如果我国的职业教育能重视这方面的支持，许许多多像墨茶一样的孩子，也不至于陷入无助和绝望。

第二，是对进城打工农民工劳动保障不足问题。墨茶在成都做装卸工时的过度劳累，导致他疾病缠身，每月去掉房租后，只剩下300元可用。他生前每年的生活费只有2500元，平均下来一天的生活费不到7元。他重病时，只能用泡面果腹，吃不起肉和菜，他不仅营养不良，也买不起1.8元一片的药——说他死于贫病交加，并不为过。所以我们要问了：黑心老板有和墨茶签订劳动合同吗？如果有，劳动合同上的条款是什么？工资是怎么算的？社保怎么办？墨茶有被扣押身份证吗？墨茶每天工作多长时间？每月有休息日吗？有几天？墨茶的装卸工作内容是什么？劳动强度有多大？工作环境如何？基本的劳保用具和补贴呢？他的吃饭和住房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一个只给墨茶开一个月800元工资还欠薪的黑心老板，是不是违反了劳动法？他受到法律制裁了吗？当地的劳动监察部门有没有去查处这些黑心老板，规范雇主的用工行为？当地的工会有没有帮助墨茶认定劳动关系、保留老板违法证据、争取工伤赔偿、发起劳动仲裁？这不仅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更是中国2.91亿农民工共同关心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得到妥善解决，那必定还有更多的墨茶死于各种各样的贫病交加……

第三，是农民工的社保覆盖不足的问题。墨茶在病发入院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医保。据网友回忆，好像是因为他欠缴费用导致不能享受。事实上，社保覆盖是很多农民工都会遭遇的问题。目前我们还不太清楚墨茶的具体情况，但以集中了大量农民工的外卖行业为例，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农民工在社保上遇到的各种“坑”：首先是劳动合同，因为平台为了规避劳动关系带来的法律责任，会故意不和外卖员签订劳动合同，或者只签订不具有劳动合同效力的“合作协议”，从而不为外卖员上社保。其次是平台的劳动派遣用工模式，基本只让外卖员挂靠劳动派遣公司，而且平台由于各种原因而频繁更换劳动派遣公司，导致外卖员协议的甲方一直变动，社保也无从谈起。再者是户籍门槛，因为外卖员没有劳动合同，外地户籍无法在本地缴纳社保，即使花更多的钱去找了第三方挂靠，在缴纳后的使用和转移接续也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压根用不了。虽然法律规定，外卖员在和平台出现矛盾时，有权发起劳动仲裁、向社保局举报投诉，但高昂的维权成本足以让绝大多数工人望而却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外卖员“自愿”不交社保——2020年11月的一份调查指出，北京地区六成以上的外卖员没有社保。这些工人大概率和墨茶一样，不属于低保覆盖的范围。他们首先需要的是社保，尤其是医疗保险和工伤保险，以防他们因为工伤甚至是工亡返贫，但他们又是最容易被当前社保覆盖范围排除的。所以，我们有必要考虑社保对2.91亿农民工真正的兜底和强制覆盖，让无数像墨茶这样的农民工病有所医，而不是悄无声息地在出租屋饿死还没人知道！

在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重大成就的今天，墨茶是不幸的，因为他正好处于扶贫政策、福利和关怀的真空地带。然而，这其实是今天广大农民工共同的“真空地带”。墨茶遭遇的悲剧，绝不是他的个人或家庭悲剧，而是因为我国的职业教育、农民工劳动权益和社会保障上长期存在的结构性痼疾。在B站这个充斥着中产审美的“后浪”园地，墨茶的悲剧揭示了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的真实境况。我们衷心祝愿，墨茶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这个社会也能真正向着“公者千古，私者一时”的方向转变，告慰他和他崇敬的教员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