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色:禍在外。福在內。相知相倚的蒼生
再次因為貪杯而丟掉工作之後,妻子帶著襁褓中的女兒離開了我。
幾天之後,房東和幾個滿臉凶神惡煞的傢伙上門來找我。
我將幾乎所有的家當都拿來抵押至今所積欠的房租,直至所有物品都被搬空,只留下一組連他們都嫌棄的破舊畫具與顏料。
「動物膠的氣味難聞死了,這種東西老子才不要。」
披著羽織的房東,將刻有花紋的長菸斗叼在嘴角,習慣性地扯出一個風流斯文的笑。
我坐在原處,目送晚霞逐漸黯淡,以及他們遠去的背影。
過了良久,被蚊子叮咬到耐受不住而回過神的我,似乎做出了返回鄉下的老家一趟,這般荒唐任性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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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就憑你也算啊。」
說著話的人從水盆撈起浸濕的手巾並將其摺疊成方形,輕輕覆蓋在我的腳踝上,冰涼的觸感像是要撫順疼痛似的蔓延了開來,「看樣子,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自由走動了。」
不久前,我被這個人從一處野葛蔓生的陡坡下攙扶起來。
飢餓、疼痛、疲憊,一下子朝著初初清醒過來的我一擁而上。
於是我抱著他痛哭不止。
還因此被狠狠賞了一記拳頭。
但那並不打緊,因為相較之下,我的左腳踝摔出一個深紫色的瘀腫,比起視覺上帶給我的驚愕,陣陣劇烈的灼痛感,才是幾乎猖狂得要將我的整條腿給吞噬掉一般。
要不是因為您剛好在附近採藥,我恐怕已經——我想向這名恩人低頭道謝,卻因為改變姿勢而痛倒在榻榻米上。
「喂我說你啊,受傷的時候不要隨便亂動哪。」他制止了我,隨後翻起一個顯然沒有要刻意向我掩飾的白眼,「往後你還要在這裡暫住一段時日,可別給我隨便添麻煩。」
「——是。」
後來我才知道,恩人是守著這座位於深山的寺廟內的,唯一一名僧侶。
「怎麼?懷疑我啊?隨便以貌取人可是會遭天譴喔。」
說明了自己的身分卻只是——即使我很快就心虛地轉移了視線——換來我一時的語塞,恩人有些不滿地攏了攏自己及腰的長髮。
恩人的頭髮平常總是紮成髮髻垂在後腦勺,只有在沐浴之後,才會讓一頭黛青色的髮絲,宛如黑色的瀑布般,披攏在自己的肩頸、背脊、前額與臉頰的兩側。
每當他卸下一身勞務,難得歇坐在簷廊下讓山風拂過髮梢,我總是拚了命地告訴自己,可別因為一時的衝動而當場取起畫筆,將這幅美景記錄到紙面。
我可不想在斷了腿之後又被打殘雙手。
畢竟往後,恐怕還得靠著賣畫過活呢。
啊,說笑了。
同樣讓我覺得十分奇妙的是,與他的那頭長髮相襯,即使都在外頭勞作,恩人的膚色仍然很白,就連露在深色袈裟袖口外的手腕,也都是白的。
比起嬌媚透紅的白,或者粉嫩柔弱的白,恩人的膚色約莫是屬於人們會稱作「蒼白」的那一類,五官端正的臉龐永遠欠缺血色,像是雕工精緻卻脆弱易毀的瓷器般,頗叫人不安。
「師父走了以後,守著這裡的只剩下我了。」有一次他替我換藥時,曾這樣告訴過我,一邊輕輕將拌和好的藥草塗抹在傷處,「每天的勞務雖然不複雜,但也夠折騰人了——何況現在又多了個麻煩人物要日夜照料。」
我所寄居的寺院規模相當小,甚至可以稱之為寒酸,且又非常老舊。拉開客房兩側的紙門,就可以把山門到後院的景色盡收眼底。
雖說,也沒什麼好看的就是了,後院與其說是後院,不如說是個菜園子,一口古井,幾畦菜圃,永遠長著看起來營養不良、枝葉黯淡的蔬菜。
但從那口井裡打上來的水,可說是極其甘美而冰涼的。
有好幾次的夜裡,我都目睹恩人在那口井邊沐浴,看他用纖細的十指將一頭濕髮梳順,盤起,隨後將冰冷的山泉水澆在自己身上。
他似乎絲毫不覺得寒冷。
「冷是一定會的,但在這樣的過程當中,所有勞動所帶來的疲憊,也會被一起清洗掉。」啊不過,對你這等俗人而言,這大概只能用作生津解渴罷了——幾乎與纖弱的外貌完全相反,恩人的性子相當要強,雖然他的要強,除了包辦所有寺院內的工作之餘,往往也都體現在毒舌的那方面。
如此破舊而又寒酸、院內主人又此等刁鑽古怪的一座寺院,卻位於這座山內唯一開通的道路旁,所以偶爾也會有過路的旅人,沿著短短的階梯拾級而上,到這裡借宿或休息。
若是他們患有傷疾,恩人除了會以各種藥草為他們治療,也會為他們念誦一種奇妙的經文。
那音節、語調對我來說都十分陌生,但我聽得出來那也是他在每天早齋前,會把我引至佛殿,為我念誦的經文。
「那是什麼經文?我在城裡從來沒有聽過。」
恩人在燭影搖曳中誦經的側臉,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好看,眉宇間長久攢積的緊繃被莊嚴的燭光給舒緩了,雙目輕攏——他有著天生長翹的睫毛,此刻像放下羽翼的鳥,成對停棲在他的眼簾。
「只是消災祈福的經文罷了,師父教我的,現在也只有我會唸誦,所以你沒聽過是很正常的。」他一邊整理要交付給旅人的藥草,一邊回答我,「接待行經的旅人,給予他們需要的醫療與祝福,是工作的一環。」
「那麼,這能為我招什麼福呢?」我斜躺在火盆邊,翹著受傷的腳。
不用別人說我也知道,其實看到我這副無賴樣,根本沒有半個人會願意為我祈福吧。
那種感覺。
說不定就好像拿著一籃剛採摘下來的珍貴草藥。
然後把它們全數傾倒在茅坑裡似的。
恩人頓了頓手邊的動作,也沒看向我這裡,過了半晌,他才淡淡說道,「真要說的話,還是要問問你自己吧。」
「將祝福加持在旅人身上,是為了讓他們平安抵達目的地,但你呢看似是個沒有目的地的旅人。」
想不到我撒的謊這麼快就被他戳破了。
也是。沒有目的地,卻任性地開始了旅行,說要回老家一趟,無非也是逃避現實之餘,轉瞬而生的念頭罷了。
我真正的處境,說穿了,不過就是個失魂落魄,妻離子散的流浪畫匠。
那一夜,遲來的愧疚感侵蝕著我,使我輾轉難眠,直到第一聲鳥鳴提醒我已是破曉之際,我都還尚未闔眼。
早晨的誦經儀式後,回到客房。恩人為我備好的食物,幾乎提不起我的食慾,依舊沉重的心情伴隨前一日的失眠,化成讓腦子變得昏沉的暈眩感。
然而當我在未點燃的火盆邊支著下巴,考慮再回去試著睡點回籠覺時,恩人卻比平時還要提早約莫一個時辰回來了。
「井水乾枯了。」
他的視線掃了掃幾乎原封不動的食物,「都沒吃哪,怎麼?清淡的食物不合城裡人的胃口嗎?」
似乎也不期待我的答案,自顧自地卸掉背上的竹簍,跟著坐在簷廊邊,又順手摘下頭上的竹笠。
我留意到,他的肩頭在輕輕發著抖。
這麼溫暖的天氣。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問。
「貧血的老毛病,放著不管就會好了。」他吐著氣,勉強應道。
「聽起來似乎不像是放著不管就會好的毛病啊。」
他難得沒有反唇相譏。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默。
打從那天開始,我注意到恩人的健康狀況變得每況愈下,原本只是蒼白的臉龐,增添了幾分病容,白皙的手腕變得更細瘦了。
但他依舊比我早起,日日頂著尚有幾點殘存星光的天空外出,沒辦法從井裡打水的日子,他必須要到更遠的山澗去挑水。
有時候,只要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上氣不接下氣的恩人,帶著顫抖的雙手和佝僂的身子,把裝滿不到一半藥草、木柴或作物的簍子,或者兩擔水放在簷廊。
似乎原本日常不輟的勞動,對他的負擔越來越大了,即便我開始主動為他承攬下許多輕活兒,還是沒有減輕他多少負擔。
不久之後,我們迎來雨季。空氣變得沉重,且飽含水分。
井裡卻依舊一點水也沒有。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有位揹著布巾包的婦人,牽著她天生患有眼疾的女兒,路過此處。
恩人以氣味清涼的藥草塗抹在紗布上,重新為那名手腳枯瘦的女孩包紮了患處,然後對她們提議道,「讓我為你們念誦經文,隔天再走吧。」
我對於恩人反常的狀況感到心神不寧,於是在迴廊等待,在那個位置,偶然抬頭恰巧可以看到屋外的山巒,一層厚過一層的黑雲互相堆擠著,伴隨起落的電光。
恩人點起燭火開始誦經,事實上,近日當他在誦經的時候,我總覺得他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起來,甚至會有數次陷入停頓而不自知。
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吧。
老實說,連我自己一開始都以為,那無非是久居偏僻之境而產生的錯覺。
一道閃電陡然劈在距離寺廟不遠處的空地上,強勁的光線在殿內牆上打出了三個人屈身跪伏的影子。
然後我便看到了。
從那對母女的影子裡,赫然有不斷湧動著的黑霧,像是具有意識般地源源注入恩人的影子。
追隨電光而來的雷聲,再次壓過了唸誦的嗡鳴聲,室內旋即恢復一片昏暗。
只有點點燭光,依舊在昏暗中瑩瑩跳動,折射出各種斑斕的光點。
「——可以解釋給我聽吧?」
雨仍然下著,但雷聲已經停止了。那對母女在另一間客房安頓了下來,而恩人在佛殿中央以肘支撐著地板,歪歪斜斜地坐著。
「事到如今,還需要我解釋什麼呢?」恩人沒有抬頭看我,我猜想他大概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祝福是虛假的,消災是有代價的,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沉著聲,盡力壓低自己的說話音量,但仍無法控制話語走進空氣中時,帶著某種強烈情緒的顫抖。
是憤怒嗎?抑或是其他我無法辨明的事物呢?
「此言差矣,消災的本質即為祝福,這是師父教育我的道理。」恩人回過頭,帶著一絲淒涼的微笑,「既然已經打算窮極一生為有緣人奉獻,一點小事就斤斤計較,能成得了什麼氣候?」
「少自欺欺人了,這明明是——」話音陡然懸在我的嘴邊,只聽見一聲軟物撞擊地面的輕響,迴盪在殿內。
到底為什麼,老是要這麼獨自逞強呢?——我來到恩人每次誦經時習慣跪坐的位置,重新點燃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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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約,是在十年前吧,從一間廢棄多時的寺院裡,找到這幅畫的。
那寺院隱身在山林的深處,自從他們在山上開鑿出另一條更好走的路之後,就沒有人使用舊路了,如今,若要我重新回去找出它的蹤跡,恐怕也辦不到了吧。
那時候的我啊,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畫匠,某天我接到一份遠在外地的委託,趕路到這附近已經是深夜,既然有個可以勉強棲身的地方,其他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所以,我便擅自從毀壞的山門進入,在佛殿行禮,來到從前應該是被當作客房的房間。
正當我將鋪蓋平攤在已經開始泛潮的榻榻米上時,我注意到其中一塊似乎被人搬動過,鬆動並且隆起。
當我想壓下那塊隆起時,榻榻米破了。
接著,這幅畫便在下方露了出來。
雖然這幅畫已經幾乎朽爛,但您看看,從畫紙上勉強可以辨識出的,披著一襲破舊袈裟的長髮青年,眉目卻何等俊秀,神情卻何等高貴呀,栩栩如生的,好像隨時都會從畫裡走下來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曾經在這裡修行的僧侶呢?
曾經我也經歷過相當艱困的日子,打從我母親帶著我,離開我那酒鬼父親之後,她便一個人忍辱含辛地將我撫養成人。
我為了回報母親,拚了命地想要透過自己的才華來證明自己可以獨當一面,卻總是頻頻落得讓自己失望的局面。
但自從我受了這幅畫的啟發,畫出讓那些城裡的富人都讚不絕口的人物肖像,就變得大紅大紫了起來。
如今我也可以供養我母親安享天年了。
——啊,自顧自地說了這麼多,真是不好意思。這位老師父,您這些日子以來,一個人四處遊歷彈唱,應該很疲憊了吧?不妨今天就在我們這裡歇腳吧。我會請人給您單獨隔出一間客房的。
您開給我的這帖藥,對於手部關節的痠痛真有療效,請問我可以再多購買一些嗎?
噢,您想再看看這幅畫呀?
您知道這是誰嗎?
仔細想來,到底是誰在那種破舊的小廟裡,留下這樣一幅動人的作品呢?
還真想知道呢。
「和色系列」是從學生時期開始的創作,近期則又抱著懷舊的心情重新開始書寫,無非是把諸多充斥於日常中的細碎光斑,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排列重組,沒有多餘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