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复产之路的“人间观察”

去年12月初辞职时的计划是，休息到过完年便开始找工作，大约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当时万万想不到世界会变成这样。

在家无所事事两个多月后，舆论强行扭转，新闻里开始号召“复工复产”，“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我便开始投简历。虽说整个经济形势走低，但也存在着外地员工无法返工直接辞职的情况，所以职位空缺的也不少，尤其对于本地人在本地企业找工作，相对还有优势一些。很快我收到了面试的邀约。在我完成第二个面试，经历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对话以后，正好写作灵感枯竭的我，决定把面试当成一个人间观察的视角，看看自己能遇到什么，竟然真的收获了些“惊喜”。

1/ “你用学习强国有什么感受？”

这是一家开在尚未完工的写字楼里的旅行社，打算经营起公众号等新媒体平台，想招聘有关人员。门口落地插着一支党旗，看到它，劝退的号角已经吹响。

先面试我男性非常艰难地读了我的名字，但还是读错了。大致聊了一下我过去一年的工作经历以后，他觉得挺合适的，便去叫公司领导“X总”来继续面试。

领导是位中年女性，进门后先打量了我一番，看我始终戴着口罩也没有要拿下来的意思，便开始看我的申请表。刚看到名字那一栏，便说，“你这个名字怎么读啊？我这种老年人不认识。”……我字正腔圆地缓慢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开始自我介绍，介绍到一半，她突然打断我说，“妹妹，你声音可以大一点吗？我老人家听不太清。”我清清嗓子，提高了音量继续说下去。

她看到我的家庭成员信息里只写了父亲，她又问我“那母亲呢？”我说，“妈妈不上班，所以就没写了。”其实心里想的是，又不是查户口，让你知道那么多干嘛？她开始说，“妹妹呀，我作为一个过来人，建议你，以后这种信息还是要写完整，这样人家看到你，才知道你是父母双全的。父母双全，人才健全，知道吗？”我笑笑点头，心里飘过一串省略号。可能是口罩遮住了我的表情，她又补充了句，“这是大师说的！”很笃定。我只好努力再笑得明显一点。

她开始介绍起公司的业务，我才知道，这家旅行社与一般旅行社不太一样。他们的主营业务是接洽政府部门的培训需求，组织机关单位的党员们“外出学习”。因为在公务系统中有些岗位每年有培训时长的要求，他们便可以组织这些人到一些“红色旅游胜地”或者高校开展学习。

说着说着，领导开始宣传自己的公司，想说服我能加入他们的团队。“你看我们做的旅游产品是很符合现在国家的思想的，你这样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来是很合适的，非常的积极向上！对吧！我们平常也在不断学习，这个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很积极！是不是？诶，那你学习强国有什么心得吗？”我愣住了，“啊？你说那个APP吗？”她说，“对呀！”我脑袋飞速运转了一下回答“我不用那个APP。”虽然后面还在谈薪资等问题，但我彻底给这家公司判了死刑。

2/ “我始终相信，选择比努力重要！”

这是一家信贷公司的销售岗位，虽然并不想做销售，但因为它是我换了求职平台后的第一份邀约，于是我接受了，反正也是观察，就去看看吧。因为不想暴露微信，我跟面试官说，用短信联系即可。约定的面试时间到了面试官仍旧没出现，等了15分钟，发了三条短信仍旧没有回音，我有点不高兴，打算离开，离开前打电话确认一下，面试官才匆匆而来。

他让我先到公司的签约室里填表，表中有“未来三年的职业规划”一栏，看了半天不知道该填什么，既不想说谎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最终写了“随机应变，随遇而安”。

面试官浏览了下表格，立刻对职业规划里我写的两个词产生了兴趣。他笑了笑说，“还挺有文采哈！这不就是，没有规划的意思嘛！”我很坦然地回答，“对呀，世界变化这么快，做这么远的规划有什么用呢？”面试官听完，“嗯，也有道理。不过个人的规划还是可以有点。”我以为建议点到为止即可，没想到开始了长篇大论。“你们年轻人啊，总要花很多时间在选择手机、选择口红的色号上面，对吧！像你们女生，花很长时间纠结买什么颜色的口红。但是这个未来啊，就不太花时间考虑。”我不太想接受这个设定，于是打断了他的话，“不，我没有，我不会花很长时间选择手机和口红。”他很惊讶，“那么你平时在干嘛？”。我说，“看书啊！”

知道我对信贷不太了解后，面试官又简单介绍了金融行业。他从个人经历讲起，先说自己本专业的工作如何看不到前景，于是想换工作，然后把自己换工作的思路解释了一番，接着就说，“我始终相信，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你看，我们行业现在平均月收入能达到XXX，我的同学还在那里工作的，每个月也就拿XXX，那么点工资。我们有个同事，单亲妈妈，离婚后带着小孩来这里打拼，就靠自己的努力现在在XX买房了。我说的就是正当的努力哈！没有别的意思，就靠正规的路子努力，人家就买房了！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想说这个收入很可观。”我忍不住打断，“我没有想歪，也没必要想歪。”

说起公司的优势，面试官又补充道，“我们这个行业，对你积累人脉是特别有好处的。工作一年以后，微信可以加到上千人（天知道我最不想微信列表里加这么多人了），你是我第一个接触用短信联系的人哈！所以刚刚没看到消息。这个积累是很好的。你在任何一个地方工作，人脉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建议啊，年轻人一毕业就要想好在哪里发展，就去那里积累人脉，换地方积累的人脉没用了，多可惜。我们现在这个办公室，是整个市区最中心的地段，这栋楼里办公的都是有名的老总，很不错的！”我看了眼自己坐的椅子上裂开的扶手，微微地点头，表示听到了。

全程我几乎不怎么说话，反而是面试官说得多，充满了成功学的话语和逻辑。礼貌客气地道别后，我点开求职平台走流程，它问我，想知道面试结果吗？我直接选择了不想。

3/ “我们就是要写大家爱看的东西。”

这是一家注册为电子商务公司的文案编辑岗位，但人事在和我前期沟通时，跟我说主要写娱乐版块的文章，我有点困惑，以为是要通过娱乐热点写软文卖货。

到了公司进门，格子间旁边是很简陋的仓库货架，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整个办公环境十分糟糕，工位上的人都在噼里啪啦打字。人事带我到会议室里聊，会议室里除了一套沙发和一块写字用的白板，其他空间也被货架占据，但也看不出来这家公司需要卖什么东西。

自我介绍结束后，人事先问，“你平时关注娱乐新闻吗？”我说“关注啊，我也追星的。”人事接着问，“你最近关注的娱乐新闻是什么？”我说，“肖战和AO3的事件。”人事问，“那让你写一篇跟肖战有关的文章，你会怎么写？”我说，“先梳理一下事件经过，然后分析为何粉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再分析举报等问题……”

人事听完没有评价便开始介绍工作内容：“我们这个工作呢，暂时不会在微信上展开（因为我的经历大部分是做公众号），主要就是在头条、百度、UC和企鹅写文案，公司会发账号给你，你就写文章，写完按照阅读量给你提成。”听到这里我更加困惑了，一连串提了好多问题“这样就可以了？直接写文案吗？只看阅读量？不同的平台不同的账号吗？公司经营的主体账号是什么？”人事又几乎重复了一遍，“就是我们公司在这些平台上写文章，目前我们只做娱乐版块，你只要根据当前的娱乐热点写文章就可以，到时候根据阅读量给你提成。”我的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答，对于整个公司的盈利模式依旧一头雾水。

“如果写娱乐热点事件，我们又不是娱乐记者，能写什么呢？写的内容完全没有限制吗？公司发放ID写文，针对不同平台的受众写不同的文章，这些平台上ID的名字相同吗？（我还是用经营一个微信号，但是内容可能放在不同平台的思路在思考这个问题）“我问。

“你只需要根据这些热点事件写内容就可以了，不需要采访，跟什么账户也没关系，公司会发给你。”人事又给了我内容大致相同但无法解决疑惑的答案。我没想通这样纯粹写文的盈利点在哪，只好直接发问”那公司靠什么赚钱？“

人事大概觉得遇到了个弱智，回答：“我们写文章不需要带货的，跟那些软文不一样。我们就是要写大家爱看的东西，看的人越多你的提成也越多。平台会给奖励的。你的文章写了好几千字，但是阅读量只有几十，那这篇文章就是没用的。”

我终于明白情况了，大概是这些平台为了吸引流量而催生的工作。也大致猜出了为何公司暂时不做微信公众号的原因。我分析给人事听，她好像没有听懂，只是说，“也许之后公司觉得公众号也能赚钱了，会考虑开辟写公众号的。还有其他问题吗？”

“平时加班多吗？”我问。人事回答道，“我们现在每天的工作量是五篇800字左右的文章，写完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上班时间没有限制。除非平台有提什么额外的要求，我们可能会加班。”我傻眼，“一天5篇800字？！这么多？！”人事说，“这其实一点都不多的。”我继续对人事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抓住她前面说话透露出来的消息，我又追问，“所以有时候平台会主动跟你们说需要什么内容吗？”人事点点头。我想问团队里人均学历水平，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刻薄，还是算了。想想招聘条件的限定——”大专、无经验亦可“也能猜到七八成吧。

面试结束后我立刻在群组里跟朋友感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百度、今日头条，QQ看点这些地方会充斥着各种标题耸动不顾是非，内容刺激无关事实的文章了。”而很多常在百度看“新闻”的人，他们看的内容就是靠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公司/团队炮制的。

4/ “你怎么看这届美国政府？”

最后一份面试是一家生活用品生产企业的电商文案策划。照例先填应聘人员登记表，表格的背面是诚信声明，要求应聘者如实填报。其中有一项是“除了轻微交通违纪外，既往无治安违法或者犯罪记录。”我看着这条要求，心里在想那趟派出所之旅和保证书到底算不算呢？

连续几日不停面试已经有点疲倦的我抱着不要爽约，随便瞧一瞧，最多人间观察的心态来的，没想到遇到了阵仗最大的面试，面前一口气坐了四个人轮流向我发问，我渐渐变得有点紧张。因为专业和一年的工作经历其实和这份工作的工作内容区别挺大的，所以面试官们轮流发问，想确认“凭什么我可以胜任这个岗位”，我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但有点乱了阵脚。

主面试官问我“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你还能说一个你认为你自己身上符合这个岗位的优点吗？”我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认为文案策划是一个需要持续输出的岗位，当然，你可以通过技巧变化输出的内容，但核心不会改变，那就会没有灵魂，没有吸引力。而我恰好是一个在业余时间会让自己保持输入的人，我喜欢看书。”

面试官追问，“那你去年看了多少书？”我粗略估计了下“有几十本吧。”（心里想，反正20和80都是几十）面试官又问，“可以说些书名吗？”当下想起来的书名都是些大陆已经不能出版的书，我心里盘算着，都是些跟工作无关的书，这可怎么报？而且这一说出来，可能连政治立场都要暴露了，这可怎么办？时间太长又显得我在说谎……一时间闪过很多念头，于是先解释“都是些人文社科、政治哲学类的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报了书名，“比如《社会契约论》、《论自由》、《政府论》，理想国M系列（天呐！还能想到这个，松了口气）……”

主面试官又问，“那你能说说《政府论》讲了什么吗？”我大致概括了一下，也坦承自己并不是能明白所有的内容，主面试官点点头继续问，“那你能评价一下这届美国政府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想确认他真的需要我回答吗？他点点头，”嗯，你怎么评价？”我深吸一口气，有点无语，这么大的问题，我怎么用三两句话评价，我又做不到直接学习大外宣的论调……稍微思考了一下，脱口而出的答案是拿中国政府比较，“煽动和迎合民族主义情绪，都一样糟糕。”说完主面试官笑笑，“关于中国政府的批评我们不能说，还是不要说的好。”便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我也无奈地笑笑。

这是自19年6月以后，我第一次猝不及防地在陌生人面前暴露出了自己的政治观点，我想隐藏起一部分，却不知道怎么藏，我不知道说多模棱两可对其他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也不知道对方的立场能否接受这样的想法。它带给我的紧张情绪胜过之前关于工作和专业的交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面试结束后，主面试官忍不住多跟我聊了两句，他很好奇为什么我呈现的是比较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想请教我一个问题因为他一直想不到答案，“如果工资不是可以激励我的东西，还有什么是老板在意的，我可能可以说服老板相信我的东西？”虽然我心里想的是”创造人生价值这种答案骗骗小朋友差不多了“但我的回答是，“工作成果吧。有的人是靠成就感激励的。“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下次又被老板问这个问题，我就这么回答。”

连续几日的面试让我觉得休假近三个月积累的元气消耗殆尽，需要再休息三个月才能恢复。从面试的第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在问自己，像我这样的人如何重新加入一个普通的社会群体再次生活？现实的裂缝越来越大，对面的人群或者看不到这样的裂缝，或者可以无视这样的裂缝，可我不能回避。

面试的时候常被问，你觉得你是什么性格的人？我的回答是，我正在努力做，也希望一直是一个内心有坚持但是对周围都尽量理解尽量包容的人。好像这是唯一的解答吧，我也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