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夜在乌中路遛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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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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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喊出来的瞬间,意义非凡。

2022年11月27日晚8点零几分时,我在常熟路地铁口关闭前最后时刻,犹豫片刻后飞跑上台阶,弯腰从关了一半的铁门钻出,钻上了地面。

地面上汇聚的年轻人,比我预想中还要多,从常熟路地铁口向与五原路的路口延伸,望不到尽头。虽然我在出门前跟朋友说,我只是来这边遛个弯(也是因为看到建议说,务必要让可信赖的朋友知道自己的行踪),也努力让自己抱持一种遛弯心态,但钻出铁门走到人群中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刚定了定神,听到身边一个男生说,“都是年轻人啊”,他的女生朋友迅速回答说,“因为没有软肋啊。”

很快,我又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走狗”,于是看到前面马路上开始有两列穿着荧光绿马甲的警察列队跑来。

离得很近,他们一定是可以听清“走狗”这两个字的,但(当然是)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人群中开始有人调侃地学狗叫,“汪汪汪”之声此起彼伏。有人笑。而“走狗”很快朝我们这边也扑了过来,沿路排开一列,吼着“往前走往前走”。我一开始不太想跟着动,就站在花坛边没有动,看着人群从我眼前流过,但突然看到警察夹在人群中距离我只有不到半米,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也抬起脚跟着人群一起往前走了。

从常熟路走向长乐路路口这一段,路过好几个被封门的小商铺,听到被警察围住做不了生意的小商铺老板跟警察聊天:“这么多人聚集,万一有个阳,可就完了。”

大致观察,警察分为两类,不过是红脸白脸。唱白脸的,很凶地冲人群吼叫,“往前走!往前走!不要逗留!”似乎也在抓人,没看到,但听到了远处有女生的惨叫声,然后听到有人大喊“不要抓人”。唱红脸的,则一直在用温柔又关切的语气跟我们说,“注意安全啊,小心脚下,慢慢走。” 后来在拉了警戒线、布了警察人墙的路口,有人问情况时,也有警察用一种乐于提供帮助的口吻耐心指路,“这边封路了,您可以从哪里哪里绕行,或者去哪里哪里坐地铁,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除掉那些完全被异化为暴力机器的警察不说,如果假设警察还有人性和良知,他们要怎么说服自己继续做这种工作呢?但此刻我在想,也许在他们的自我认知中,他们所做的事情正是疏散这些不懂事的年轻人,避免踩踏事件,避免大规模感染,是在保护他们。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同事在做什么吗?

有一段我突然发现自己前后都没人,全然是落单状态。而前面还有三四个警察站在一个路边小区门口,我必须从他们眼前近处走过。想到之前听到“落单女性更容易被抓上警车”的说法,此时感受到了一阵真实的恐惧,赶忙加快脚步,又不敢跑起来。低着头,避免与他们对视,匆匆而过。

在小群里跟朋友讲了这种紧张心情,一位朋友说,“我看你就是找刺激”。是吗?我也自我怀疑了几秒钟,今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一直试图让这个“原因”保持在一种混沌状态之中,隐隐觉得似乎这样更安全。如果一定要被问起,就只能回答说:因为我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

走到路口,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人群也确实被疏散了,大家往不同方向走开,而我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地。

在路口站了很久,看到很多车辆行人被拦下,还看到一群穿着橙色工装的建筑工人过去跟警察说些什么。我以为他们是有什么工作要做,在向警察申请通行;晚上回家后看到照片才对上,原来是他们就是被警察召唤过来拆掉“乌鲁木齐中路”路牌的人。他们解决问题的思路,真是令人称奇。

想了想,决定往警察疏散人群指引的反方向走。在封锁区是不可能往反方向走的,封锁区之外,虽然警察指引让大家往南走,但也没有再布置警力控制大家一定要往南走。打开地图查了查,往北走,刚好是经长乐路到乌鲁木齐中路的方向,那么就这么走吧。

长乐路上排了长列的警车,红红蓝蓝的顶灯闪烁着。我把共享单车停下,打开手机拍照,想发给朋友看,才发现这里竟然已经被屏蔽了信号。摆弄了半天手机,一抬头看到两列荧光绿马甲警察正在列队经过,才反应过他们是完成了上一个路口的疏散任务,正在前往下一个路口。禁不住有些想笑,原来你们就只有这么些人啊?原来你们只能在不同路口之间跑来跑去执行任务啊?联想起之前看到一个“反常识”的数据:“中国的正规武装力量包括解放军200万、武警150-200万、民兵800万、警察600万。合计约1800万人,占人口的约1.3%。作为对照,朝鲜的各种武装力量接近其总人口的10%。甚至台湾的警察占人口比也有中国的一倍。而且,这其中还包括不能用于对内镇压的海空二炮之类技术兵种、文职人员、交警户籍警,以及只在名义上算武装人员的普通民兵。实际上可以用于镇暴的武装力量只有几百万,或者说总人口的0.5-0.6%”,简言之,是比想象中要薄弱的。后来在乌中路,我听到旁边有位社牛男生主动跟一位看起来是红脸的警察聊天,问出来得知这一带一整天都是这个情况,警察一整天都在各个路口之间跑来跑去。把这个观察讲给朋友,她回复了一串爽朗的“哈哈哈哈哈哈”。人群聚了又散,哪里疏散得完?

几乎是和警察队伍同时到达乌鲁木齐中路,因此几乎没有停留的机会。大概是由于骑着共享单车的缘故,尽管警察仍旧近在咫尺,我心理上的恐惧反倒消失了,感觉骑着车看起来更像“路人”,更容易逃走。这段路上,人仍旧很多,像我这样一个人过来的,目测大概占一半以上。这种无组织的情况固然让人茫然,但也让人放心——这样总捉不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天大罪状了吧。但是离我较远的地方仍然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然后大家开始高喊“依法治国”。第二天看视频,知道还是抓了人,打了人。

有警察驱逐,我就赶紧向前蹬几步;看着有空隙,就再折返骑回来。这样一来,我基本上始终是在被疏散的人群最前面,离中心区域比较远,倒是一直遇到从远处过来的外卖小哥,前前后后有十几位。他们看到前面拥堵,便向周围人打探情况。“前面怎么了?”“抗议呢。封路了。”“我就去前面送货,过个路口就是了,我这单子都快超时了。”“过不去了,您快折回去另找条路吧,刚刚有个美团的着急冲卡,被警察连人带车撂在地上控制住了。”蓝色的饿了么小哥,黑色的顺丰小哥,黄色的美团小哥,于是一起商量着路线折返了回去。我略感到惊讶的是,他们虽然都很是着急,但竟都没有抱怨就走了,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种意外频发的封锁呢,还是也多少知道年轻人们这是在做什么?不过,看到这一群为生计奔波的人,反倒成了最直接的受影响者,心情多少还是有些微妙。

在我走走停停的路上,看到有人向空中扬撒白纸,像是撒纸钱一样,人群突然安静,大家一起安静地望着这些白纸。而警察就在不远处,在如此迫近的威胁中敢于这样暴露“目标”,我一面敬佩又一面揪着心。还看到两位手挽手一边哭一边走的姑娘,她们离我很近,近到让我觉得如果不对她们的哭声做出反应都是残忍的。但我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问问她们为什么哭么?尽管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有更私人化的原因,但这简直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难道我不想一起大哭一场吗?或者安慰她们?可什么才能安慰她们呢?

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的还有一对父子,儿子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停地兴奋着跳着试图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父亲就在他身边站着,也在眺望同一个方向。这是我整晚第一次看到小孩,内心惊异又充满敬意。这位年轻的父亲竟把他的“软肋”带到了现场,让他的孩子亲眼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会怎样向孩子解释这些事情呢?

最后想记下的一点感受是:一开始,我不太敢开口;后来,当真正跟着大家大声喊出“自由”的瞬间,继而又感到不再需要别人的声音帮我做掩护,直接喊出“自由”的瞬间,我恍惚感到了真正的自由。

这个夜晚,我真实地体会到了恐惧和茫然,也真实地感受到了联结和力量。后来,我又看到了在同一个夜里,在同一个黑色的夜里,乌鲁木齐、北京、广州、成都、武汉、杭州、株洲……的人们。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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