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日记(十三)
周五的晚上,我刚写完了一篇分析哈贝马斯公共场域理论的论文,写完作业,有了那么一点下厨的心情,然后我切豆角的时候切到了手指,红色血液溅在绿色的豆角上。
我像个孩子一样走向我19岁混血室友的房间,告诉她这件事,那时她正在吹头发,她听了我说的,正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创可贴,然后旁边的另一个室友拿来了一大盒创可贴,但是她晕血,所以由我的混血室友帮我包扎。
她冷静地撕了一张厨房纸,把中间的部分浸湿,然后把它小心地叠起来,擦干净我手指上的血。我的手指还在汩汩不断地冒出血液,她一只手拿着厨房纸,用嘴咬开邦迪的塑料包装袋,再一次帮我擦干净,然后贴上。
我看着她,她是如此镇定和娴熟,就好像做过很多次。我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自己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她说you will be fine。
我洗干净沾了血的豆角,意识到我得继续把这些菜处理完,没人能帮我。然后一边切着这些滑溜溜的东西,一边引发了我的哲学思考。
其实我可以把这件事叙述得特别凄惨,然后发在社交媒体上面。
一个人,背井离乡,没有人帮忙,夜里,流着血,受伤还必须继续完成烹饪… 也许是因为经济窘迫,也许是因为孤独,无论如何,她此刻应该得到多数人的怜悯之心…
然后,这样的帖子会得到很多点赞,来自那些想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别人很惨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活过于悲惨,因此看到在某一刻有人经历着更悲惨的感受,可以用来安慰自己:在 人世间这些糟糕的生活中,我已经凑合算好了。
算法操纵。重复给你推荐你潜意识中本来就已有的意识形态。你有一个想法,然后它不断告诉你,这个想法是对的,有证据A,证据B,然后你得出结论,啊,我很聪明,我很幸运,我是对的。
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写得一点也不惨:
我在今天的作业中茅塞顿开,打开被塞满的冰箱,打算做点吃的,然后享用一个在纪录片与写作中度过的秋天夜晚,迎接即将到来的周末闲暇。哦,我的手指受伤了,真糟,我在其中一刻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但是我的室友帮助了我,我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小时候那么恐惧疼痛和流血了,因为我并不想靠惊叫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或怜悯。这让我觉得我比过去更成熟了,虽然流血,但这件事带给了我很好的感受。
我可以减少叙述血液如何染红豆角,然后减少读者对于这幅画面的感性想象,把问题集中在这件事引发我如何思考上面。
以切豆角时手指流血这件事为例,想说明的是,同样一件事,叙述者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角度来呈现它,而读者却始终被对方的观点态度所引导。这是在社交媒体上进行沟通的普遍现象,当然在传统媒体,例如书籍影视中也是一样。
很可笑的是,作为读者,作为信息接收者,总是在自己知道了一点点信息之后,以为自己捕捉了某种真相,以为自己抓住了事实。然而这种感受却早已被叙述者预料到了,你有这些感受,只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会这样想、希望你会这样想。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到达美国的流水日记》(一)或者(二)中,我应该曾提到,在我乘坐航班到达A城的时候,旁边坐了一个热情的黑人男性,他是个芝加哥的会计。他当时曾问我,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喜欢聪明人。他说,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因为别人可能会在知道后假装自己是那样的人。
我说,聪明不是那么好伪装的,这只会让人显得很蹩脚。
然后,或许是为了显示他是个聪明人,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觉得美国1969年的阿波罗登月是假的,美国政府可能伪造了登月以便和苏联进行政治抗衡。
登月阴谋论。很有意思。
伪造登月的难度极高,因为登月计划涉及成千上万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并且包括火箭发射、轨道对接和全球的观测。这些都是公开进行的,如果是骗局,那么需要所有参与者都保持沉默。登月过程中,不仅美国监测了阿波罗任务,其他国家也进行了跟踪和确认,包括苏联在内,这些国家会有足够的动机揭露美国的“骗局”,但并没有这样做。此外,月球表面的反射器等设备至今仍在使用,并被地球上的激光测距实验所验证,这些都是登月真实发生的证据。
但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至今仍会相信阴谋论呢?
阴谋论迎合人们对复杂世界的简单解释的需求。对一些人来说,接受阴谋论提供了一种满足心理安全感的方式,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掌握了“隐秘真相”,与其他人不同。认为登月是假的,实际上可以让他们在面对庞大的权力和科技系统时,获得某种“揭露真相”的心理优越感。
阴谋论通常有直观且简单的叙事,它们提供一些看似合乎逻辑但实际上缺乏科学依据的“证据”,这些解释比复杂的科学描述更容易理解和传播。例如,关于旗帜飘动、影子方向和星空缺失的“证据”,虽然已经被科学解释过,但阴谋论的解释更加直观,因此更能吸引缺乏专业背景的人。
互联网的普及使谣言迅速传播。在社交媒体上,算法推荐容易推动用户接触符合其已有信念的信息,造成“信息泡沫”,这意味着那些相信登月是假的人会不断接触到支持这一观点的内容,而忽视反驳的证据。社交媒体也为各种阴谋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许多阴谋论者会制作一些看似有理有据的内容(如伪造的文献、剪辑的访谈等),来质疑登月的真实性。这些虚假信息被不加鉴别的人们接受,并在他们的社交网络中进一步扩散。人们倾向于寻找和接受符合自己已有信念的信息,而对矛盾的信息进行忽视或反驳。那些从一开始就对登月持怀疑态度的人,更容易被阴谋论“证据”说服,并自动忽略科学反驳,从而进一步加强了他们的怀疑。
虽然说是登月,但实际上对于疫情,对于女权,对于很多问题都是同样的道理。人们热爱那些在社交媒体上展露出强烈情绪的帖子,而并不在乎背后的真实性。相信登月是假的,这让他获得了某种优越感,让他觉得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信息,从而作为自己是个聪明人的证据。
这也恰好印证了我对他说的话:
一个笨蛋想要装作聪明人,只会让他显得蹩脚可笑。
我的手指停止流血已经有一会儿了,菜也做完了,现在确信,这次我应该不会死了。我忘记上一次因为切菜而受伤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或只是破皮伤。
圣诞计划…嗯,我想我可能会选择去纽约华盛顿之类的地方。我最近有很多事做,要写作业,要grading,要做旅行计划,要阅读,要学法语,去健身房,还想出去看看博物馆以及在秋天结束之前至少hiking一次。哦,下周似乎还有一个学术聚会。
我总是会在微信公众号收到一些大同小异的留言。这些女性,认为从我的文章中找到共鸣,对我讲一大堆她们自己的个人经历,然后体现出某种强烈的情感和意识倾向,而我从来没有流露出相似的倾向。这真是太糟糕了,她们自以为是地,以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我在表达的方式来解读我,根本不在乎我的观点,只想把我当做一个宣泄的垃圾桶。
更愚蠢的是,她们对我说,加油,你的文章太动人了,愿天下女性自由!还有,你的文章启发了我的女权主义思考,我受你的影响剪了寸头,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这些女人太孤独,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人可以倾听她们的女权主义观点,不管是高呼女性自由,还是剪寸头,这些行为在男权社会中都得不到他人的肯定,因此哪怕她们认为自己作出了比过去自我的突破、进步与改变,觉得自己觉悟提高了,比身边其他的女人聪明,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但却得不到外在的积极反馈,这让她们心中埋下了沮丧的种子,只好对她们在社交媒体上学习女权主义的信息来源发一条消息,渴望能从那个在她们看来志同道合的女性那里得到肯定,这样可以满足自我内心的意义,来安慰自己,这世上总有人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但我不会给她们想要的肯定,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愚蠢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些改变是对你有好处的,又为什么有必要多愁善感地对别人强调这些改变?你就是想要被肯定,尤其是被你认可的人肯定,这样你就能感觉到被认可了,感到自己离堕落更远了一步,然后获得这种悲哀的愉悦。
我不是一个政治领袖。如果我是,我会对她们说 good girl!干得好!我们一起继续努力,女权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然后赢得她们的信任、崇拜,和选票。
但我不是,我不想扮演那样一个权威或主心骨的角色,让她们在人生低潮、迷茫、需要鼓励的时候当作依靠。我只是一个叙述者,分享我自己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这些文字,改变或者不改变,关我屁事。我只是指出,剪头发是一个更好的生活方式,因为它更舒适,而且践行了一种不让外在评价和审美标准为身体增加负担的理念。我这么说, 只是因为我认为这是真实的,我的工作不是呼吁和传播。信不信由你。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们提到的那些女权文章,几乎是我一两年之前写的。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严谨论文,只是某种阶段性的思考,或者随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划线的人,去仔细研读每句话。我半分钟写的话,她们要读两分钟。她们其实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我最近正在思考的问题,以及我对那些问题的看法,不知道也不在乎。她们视若真经、奉为圭臬的那些文章,早已经无数次被我在自我批判中推翻或更新了。但她们仍跟着自己的情绪选择给今天这个她们完全不了解不认识的我发信息,认为我是一个合适的倾听者,一厢情愿地对我倾诉自己的想法,不管我愿不愿意听。
她们甚至说:虽然对你来说我的改变不重要,但对我很有意义,所以一定要告诉你!
拉倒吧,我觉得这种自我精神高潮真是很可怕。
一些人觉得从社交媒体上的文章中学到了很多,尽管我们的文章本身就是反个人崇拜的,然而,这些天真的女人们还是对文章背后的叙述者产生了兴趣,想知道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于是她们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去搜索我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的账号。
这种行为可能只是出于对一个人的好奇,也可能是出于和网络暴力有关的恶意调查,作为诋毁的前奏。但不管是哪种,我只能说,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样做的人真的很无聊,如果你认可反崇拜的理念,为何又在社交媒体上对某个陌生人着迷?这真的太蠢了,网络搜索不会让你真的了解别人。就像我前面说的,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呈现的一切,可以被轻易篡改,把这些奉为圭臬的人真是太可笑了。有这时间,你不如尝试学习一下自己思考,而不是研究别人。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特别惧怕被网络搜索的人。虽然我被网暴过,被别人以完全不实的方式恶意解读过(比如说我是个男的,说我在网上写点什么是完全为了盈利或吸引注意力)。很可笑,关于我的性别,居然还引发了一场辩论,你需要在辩论中证明自己是个女人。不管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显得很可笑。
被搜索肯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如果你花很多精力去隐藏自己的踪迹、去谨慎发言,那么这些事情会耗费掉你很多时间,而这些时间明明可以去思考一些更重要的问题。热衷搜索别人的人,是一群很无聊的、没什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网民,而如果我总是把精力花在和她们对抗上,去想办法隐藏自己的踪迹,去谨小慎微地发言,每说一句话都要害怕被检举,这本身就是很无聊的。
我希望尽量隐藏自己的个人信息,但尽管糟糕的事可能发生,这很难避免,我不想浪费时间过多警惕。我觉得老是提醒别人注意个人隐私的人也很烦,这就像你生活在男权社会,天天有人提醒你:“你是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晚上别出门,或者别把地址给陌生男人,免得受到性骚扰”一样。这种看似好意的提醒,实际上把对方置于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位置,就好像只能束手就擒、只能胆战心惊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总之,我没有、也不想和我的那些读者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建立一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感动氛围,这是不可能的。大部分给我留言的人都会被我讽刺一番拉黑,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麻烦别给我发消息。你有什么对世界的感受不必和我分享,你可以自己开一个账号,分享给想看的,和你一样喜欢从社交媒体上获取信息的人。而不是我。我不会从这个渠道看别人的文章,我对你的感受不感兴趣,我只是在单向输出信息。
这周有个在美国的读者给我的文章打赏了 500 刀,rmb 三千多。这不是个小数目,这个数字几乎可以在网上买到任何一个体系化的知识付费课程了,不管是小语种、出国培训项目,心理咨询还是艺术特长。而她的打赏是不求回报的,她说她只是从我的文章中受到了一些启发,所以想表示感谢。坦白说,这是我在互联网上发布内容以来收到的最大打赏金额。
而且她非常坚持不懈地问我如何打赏,因为她可能只有美金账户,所以无法通过公众号直接打赏,在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她就给我发信息,说想要给我转美金。不幸的是,我的 venmo 账号没法成功注册,我发现美国各种 app 都非常容易被判定为行为异常,比如我在沃尔玛添加家人名字的信用卡(非本人名字),被判定交易异常然后取消;venmo 在我未验证身份的情况下,有人尝试给我转账,也被系统判定为异常,要求我提交辅助身份材料。Tricky 的事情来了,它要求我出示美国护照才能通过审核,而我根本没有。所以,我没法通过这个破 app 收款,我没有把解决这个问题放在高优先级,因此搞清楚“无法处理”的结果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但公众号的消息,超过十天,就不能主动回复读者了,除非对方再次主动发起会话。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联系了我,问我如何打赏。我对这种坚持不懈地想要主动给钱的行为感到挺有意思的,也很好奇她想给多少钱,然而我似乎没法在不透露姓名电话的情况下告诉她我的收款信息。然后她自己想了个办法,在美国超市买了一张 500 刀的 gift card,把卡号和密码告诉我。
于是,我花了一晚上研究这张卡要怎么用,它真是让人非常头疼。它无法用于支付水电和房租账单等基本生活需求,只能用来在线购物消费。而对于消费,买点什么呢?在过去,在我被消费主义统治的时期,我的欲求似乎无法被填满,我永远有不同风格的衣服要买、不同色号的口红。可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了。我想着,购买一些徒步装备吧,一双鞋,一个背包,一件外套,差不多了。500 刀这个数目,没有多到可以让你完成一场长途旅行或购买一个电子设备,又没有少到只够购买一周所需的 grocery。我研究了一小时卡要怎么用,又花了另一个小时把它添加到亚马逊平台,并 research各种品牌和产品信息,选好了 490 多刀的商品。然后我在下单的时候,发现又因被检测到“交易异常”而取消了。
这 500 刀好像为我提供了某种思考的空间,这笔钱不是我赚的,而且我必须把它以一种非购买必需品的方式花掉,它让我思考了如果目前我得到这么一笔钱,我会把它花在什么地方。
然后我发现我购物车里那 490 多刀的商品,没有一样,是没了它我活不了的。徒步的鞋、背包,都很好,我想买它们很久了。可是,phd 生活如此之忙的情况下,我一年估计都徒步不了几次。
这让我想到,其实基本生活的满足不需要那么多钱,消费会带来很多问题,消耗时间和精力,我过去花了太多时间研究哪个品牌的哪一款衣服/鞋子最适合自己,而这些研究毫无意义。研究了半天,最后也很难以最合适的价格买到最想要的商品,那些你想要的东西总是在缺货,如果你没有这笔钱,你就不会花这些时间研究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就像,如果你在中国有一栋楼,你可能夜里做梦都在担忧它出了什么问题,今天这个房间漏水了,明天那个房间没电了,你害怕如果发生战争或者自然灾害,你的楼、你最重要的财产会付之一炬,你的财产如此来之不易,你无法想象有一天你失去它们,变得和街边那些恶心的流浪汉一样。你对流浪汉的恐惧来源于你害怕自己成为他们。
但如果你没有那么多钱,没有那么多财产,你就不会有这些担忧,你也不会把人生大部分的时间精力放在维护它们上面。富人始终在维护自己的财产,始终在担心失去。
我这种想法会被批评为自视清高,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批评我。
钱固然是个好东西,一笔存款,一处固定资产,会让你更安心地活着,而不必担心某天自己不幸染上什么重大疾病,至少还有财产可以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安全,财产是我们在社会上谋求生存时和别人置换资源的筹码。所以我觉得,有人给我打赏也是件好事,我不应该拒绝,拒绝的行为才真的是自视清高的。
但必须反思它带给我们的影响,如果我们承认生命体验才是活着最重要的事,那么它在我们某个人生阶段中,是在提高我们的体验,还是危害?
如果对此有所思考,那么或许就可以在和赚钱以及消费这两件事的时间/精力投入上有所控制,而留更多的人生给思考、给艺术,去追逐真正的幸福感,而不是数字背后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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