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年代 #01
五月底,广州是阴雨连绵又湿热难耐的天气,我从南至北逃离了一场大雨,到达龙湾机场的时候,天空依然阴沉,但已经透露了一丝爽朗。
特意找了老城区住下,公交车抵达解放路,从那条巷子一直往里走便是五马街——每个城市都会有的历史文化购物街区。夜幕刚刚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暖黄色的路灯十分稀疏,我往巷子深处走的时候竟有些不安,刚下过雨的路上残留着黑色的积水,街道并不干净,沿街的商铺大多破败,阴森森的服装人偶排成一排紧盯橱窗外的行人,偶尔有那种极窄的店铺,坐落在两幢建筑之间的空隙里,外面摆个牌子,“粽子”,或是“梅菜烧饼”之类。
行人渐渐多起来,拎着塑料袋的中年女人,站在铺子门外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以及脚步轻快的背着书包的学生。这里不是旅游城市,此刻也并非旅行的季节,我这个外来者显得如此突兀。
这是我在学校里待了三四个月后的首次外出,彼时的我对于陌生的城市还有旺盛的好奇心,小红书上搜寻地方特色美食,抵达旅店稍休整后便寻往不远处的长人馄饨铺,即便我从来也不爱吃馄饨。
现在回想,都会觉得自己在温州的那几天的食欲旺盛得有些可怕,早上一碗糯米饭吃下肚,感觉这些黏重的食物在我的胃里筑起了城墙,但还是挣扎着吞下一个生煎包,感受食物即将溢出喉咙。我知道这是内心空虚的表现,食物下沉到肚子里,而我的身体却拒绝吸收。
“它们并不是你需要的。”——我听见胃和我说。
晚上在旅馆准备着第二天的面试。我对于面试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的经验和想法,所以只能尽量把自我介绍准备得熟练一些,猜测面试官可能会问的问题,诸如,为什么来这里啊,对这里有什么了解啊。
我可完全没了解,在记忆库里检索一遍,只想起来夏鼐是温州人啊,学者们记忆他在北大教书的时候,一口温州话极难理解,需要学生给他做翻译才行。这些年很火的项彪也生在温州,因为做生意而四散又四处聚集的温州人,是改革开放和全球化发展的典型符号,或许正是这样的地域特色,使得这位学者的研究总是带着全球视野。
这些准备后来一个也没用上,我对着题板上那三道宽泛而虚无的题目,回答得不着边际。
面完试后,到瓯江边走了走。瓯江可真宽啊,跨江大桥蜿蜒至看不见的地方,对岸长着成排的一模一样的高楼,江水滚滚,货船的鸣笛低沉地响在耳边。有水鸟在江面上滑行,天空阴沉沉地,风呼啸着,这一景象使得水鸟的姿态瞬间悲壮起来。走到桥下,巨大的水泥柱像幽冥中的神殿,水光闪烁其间。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答完题会理所当然地对这一过程感到懊悔,但情绪总体来说还算轻松。我现在也依然分辨不出,是悬挂在未知的未来上左右摇摆更加难受,还是让一个确定的未来不断碾压自己更加难受。
时间还早,沿江行道上没什么人,旁边围了一圈的蓝色铁皮围挡,再往那边看过去是几幢和周边的高楼格格不入的老房子,多空荡破败,不知是要拆除还是保留。往江北边望去,江心屿上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座塔楼,江心寺姜黄色的屋檐在绿色的掩映下格外耀眼,西式建筑楼顶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之间。狭长的岛屿漂浮在水面上,像多年以前覆灭在这里的沉船,在废墟上长出森林来。
九月底再次来到温州,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再次在这里住下后,我选择暂时把它们放在脑后。
我低估了温州的温度,从家中出发,妈妈特意叮嘱多带一些入秋的衣裳,而此刻温州的气候竟让人有身处广州之感。或许是所住房间朝向的原因,我总觉得燥热逡巡在四周挥之不去。
当下的住所是发掘工地的驻地,工地就在楼下,我五月份路经的那些蓝色围挡内。这一季度的发掘已至尾声,工地上稀疏的几个工人正忙着清理最后一个探方,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是做好发掘区的卫生清扫,以迎接接踵而至的媒体和省市领导。
和往常一样,新来者被带领着走一遍工地,了解既往的发掘工作,了解工地的运作机制。这里是一处基建考古工地,市政府打算建造沿江的地下通道,旧的和新的水泥桩已经深入地下几十米,混凝土源源不断灌注进来,公路也已经修建了有近百米长。遗存的发现对于施工方来说无异于一场噩梦,工程无限期停滞,施工方退场,考古队接手了这一片狼藉。
沿江几百米布设了探方,在这些探方里发现了石头砌筑的码头,码头旁的淤泥里还发现有木制的沉船遗迹,几百年前的木头仍旧光洁如新,作为当时主要货物的瓷器被江水冲刷着堆满江岸。初步判断这些码头遗迹的年代为宋元,海上贸易的繁盛阶段,货船从海上来,一直沿着瓯江深入内陆。
典型的基建考古,宋代砌筑的石头和现代的水泥桩相互辉映,沿江的高楼是这些古代遗存的背景。之前见到的老房子依旧在风中摇摇欲坠,据说不久以后要修建一条历史文化街区。
考古队伍并不大,所里的工作人员也就四五个,主要的工作由技工师傅负责,来自陕西的技工师傅们逐渐组成了一个团队,在中国的各个地方施展着他们既往的工作经验。技工师傅有他们的工作逻辑,这个逻辑和我们能在课堂上学的完全不同。我也见到了现场的负责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脸上笼罩着一种厌倦一切的表情。
由于工地的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所以我被安排着和所里的一个老师整理发掘出来的遗物,主要是那些较完整的可以修复的陶瓷器。这些陶瓷器被记为小件,堆放在驻地的架子上。实际上,这些小件在被发掘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由发掘者记录并登记了,但只有一些粗浅的信息,老师此次想要再完整一下文物信息,并拍照记录。我们的工作内容便是,他拿着这些小件辨别形制、纹饰和年代,我将其记录在电子表格里。
登记的工作让我对于工地的整体工作状态有了一些了解,他们过于关注探方的负责人,而忽视了探方本身,他们将同一个人发掘的遗物堆放在一起而不是同一个发掘单位的;探方的编号系统也无比混乱,据说是因为布方的时候数据有误,无奈只能分了两个记录系统;很多时候,电子表格上的数据和小件标签上的数据并不能完全对应,而由于堆放的杂乱,我们就不能即时地检索到哪些是遗漏了的,哪些是记载有误的。老师说拍照只是为了个人查看,并没有完整的照片数据库,所以拍照本身也显得十分随意,瓷器由于表面光洁并不是很好拍,相机的自动对焦很难使用,反光的问题也难免会丢失掉细节,所以对于光源的要求很高,但老师却并不想考虑这一点,他拿着相机,按自己的需求拍摄着照片,甚至将遗物和标签分开拍摄,这些照片后面也不会被编号,所以基本可以认定这些照片没有任何的信息记录价值。我看着很着急,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是否应该更严格地拍照?是否应该将标签和遗物放在一起拍摄?这样的记录后面是否会发生遗物和小件对应不上的情况?
而他的回答是,“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看一眼就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我说:“老师您是都知道,但如果后面有其他人想要了解这些信息,他就很难通过照片来了解。”
他笑一笑,“这就说明那个人水平不行嘛。”
我没再说什么。
工作的初始总是不太容易,我开始对于之前那些已经工作的朋友的痛苦感同身受。也会和家人抱怨,但妈妈总是会说,谁又工作得很舒坦呢?她的逻辑也是这个社会的逻辑,既然这个世界都在痛苦,那么你也应该跟着痛苦。
这份痛苦确实不是个体的,我并不会难过于今天晒得发昏,今天工作很累,或是工资太低,我痛苦的点在于我知道自己在和这个世界一起下沉,我站在发掘现场看着面无表情的工人时的心情,和我看着核酸队伍时的心情一模一样;我看着眼前这位老师又在不断嘟嘟囔囔,内心的嫌恶只能被隐藏在口罩之下;我非常想要逃离,不仅仅是这个城市,也是这个国家,这个抹杀一切的社会环境。
我的思绪一旦飘到遥远的未来,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抑郁。这一个月,艰难的适应工作的心路历程和社交媒体上不断涌来的信息相互交映,我在某个瞬间又回到了二零年初始的时候,,远方的痛苦有多沉重,未来的迷雾就有多厚重,它们消解了我关注当下的任何可能。我在社交媒体上记录下自己每日的心情,那些抱怨,那些批判,那些苦闷的时刻,我需要给自己的生活刻上坐标,我需要知道自己的位置。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在靠着政治抑郁活着。有人说,政治抑郁无法缓解,所谓关注个体世界其实是个悖论,因为个体的命运总是不可避免地撞上时代的高墙。我内心有一丝阴郁的角落:如果将当下的沉沦推给时代,那么我就不用有那么沉重的负罪感了。“严以律己”地想,即便这是一个好的时代,我也并不一定会所有成就,更加快乐和自如,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无法在事业中获得成就感——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种平行时空里的轨迹,所以它们在我的想象中愈发清晰起来。我当然知道如果没有covid,那么至少我找工作的历程会自在很多,但我指的是,更深层的,对于个人生命意义的追寻。
现在呢,生命意义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拼尽一切力气跑出去好像成为了人生的最优解。但同时又会觉得庆幸,好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目标,虽然这个目标在那些生来就在罗马的人们眼中可能非常可悲。但在这个目标下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些生活下去的动力,学英语变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工作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好好攒钱才重要。
我为封城下人群的哭喊心碎,我为那个公园里衣不蔽体的女孩流泪,我看着独裁者正经危坐于庙堂之上咬牙切齿,我被彭载舟的举动所鼓舞,并且参与到厕所革命中去,像两年前被李文亮医生所鼓舞一样;我也因为这些事和我的朋友有了更多的聊天话题。
这确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好像远方的哭声只是清洗自己灵魂的戏剧,成了提醒我不要麻木的工具。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其实没有太多自己的生活,存放文物的库房就在驻地的隔壁楼栋,所以每天早上我下到四楼,经过一个露天的平台抵达库房所在的楼栋,开始一天的整理工作。而因为任务较急,国庆假期之后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休息过。工地包三餐,所以在吃方面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做饭阿姨的手艺倒是很不错,温州本地的家常菜,常见鱼饼和鱼丸。
生活很规律,也很机械。国内大部分的发掘工作好像都是如此,你需要处理和施工队的关系、管理民工、购置物资、接待来访领导、申请经费,但不再考虑地层关系,遗迹现象,以及出土器物的研究价值。
晚上去江边跑个步,沿江风很大,人也很多。闲适的老年人们聚在一起录天唱K,广场舞阵势极大,音乐声震耳欲聋,瓯越大桥闪烁着诡异的荧光,对面群山的轮廓像黑夜里潜伏的巨兽。
仍然有山可供仰视,我预备周末去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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