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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历史的重负——《圣彼得堡:三百年的致命欲望》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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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2019年10月10日首发,仅为对所翻译著作的内容介绍,甚至未进行评论,但2022年1月10日连同其他文章重发时仍遭删除。
《圣彼得堡:三百年的致命欲望》,乔纳森·迈尔斯著,吴莉苇译,文景2019年9月出版。

对于我这样一个同俄国史从无直接联系而只有一般性印象的人,接手这样一本书时,听说它是世界畅销书,便感到一些怀疑:俄国历史不管怎样都是阴郁暗淡的,写这个题材何以能畅销?比如我自己一向都不忍深读。如果着眼于圣彼得堡的建筑史,那也很难吸引大范围受众。等到栽进这本书里,它没有修改我对于俄国历史的基本认识(或曰成见),但它修改了我对于书写俄国史的看法。那些阴郁暗淡的故事可以串联成跌宕起伏的章节,就仿佛它的叙述是一根可以倚靠的手杖,杖藜缓步,竟也不知不觉地熬过三百年的艰难。作者没有采用院派历史学家的工作语言——冷静客观,但也不是像小说那样故意挑动读者的情绪。他只是把自己对圣彼得堡历史的感受和态度融化在那些历史事件当中,并且在铺陈历史事件前因后果的时候不是为其安置一个宏观角度的因果位置(这是历史书写常用的模式,教科书尤甚),而常常是通过描述当时这一群人或那一群人的行为来表现因果(许多史实或细节在我们的语境下是陌生的),因此历史事件的叙述有了故事的外貌,用语则又有克制的特点。换句话说,书中有感情,这感情引起读者共鸣却又没有刻意张扬,因此既有可读性又能让人控制可能产生的入戏过深。

除了这点阅读感受,我不再多加评论而只概述内容,书的内容是别无他意的俄国历史,但是阅历丰富的、有思考能力、头脑深邃的读者们在阅读中会想到什么,这本就是一件连作者都不可控制的事情,何况译者。

作者于1993年夏季一个清晨目睹涅夫斯基大街上的一场抢劫,这是一天的开始,也是此书的开始,此情令他不禁定义了圣彼得堡的风土特色——暴力。从彼得大帝建立这座城市时,它便一直屈从于暴政与威权,民众的精神没完没了地在夸大的希望和无望的剥夺之间被撕扯。圣彼得堡另一个典型特色是时间扭曲——因为政治原因,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或者太慢,而民众被丢在困境中。圣彼得堡这座辉煌城市的故事主线就是:迅速崛起、生计困难、快速衰败又痛苦重生,而荒谬怪诞可谓对这座城市之观念的定义,信息管制则伴随这座城市的历史,并造就了一种丰富而有活力的地下文化。圣彼得堡既令人发狂又令人兴奋的故事就是在这些基调中展开的。全书17章中除去首末两章分别为前言和结语,其余15章覆盖1698~2017年间圣彼得堡的故事或历史,并在大结构上分为三幕剧,1698~1825、1825~1917、1917~2017各为一幕。演员有一串多少有些性格不正常的统治者,许多作家、艺术家和音乐家——他们的创造具有革新性又总是反常乖戾,一群革命者,一众有回弹力且有抵抗力的人民,还有这座令人畏惧的不正常城市自身。

第一幕剧为早期俄罗斯帝国史,沙皇们是主角,彼得大帝、安娜一世、伊丽莎白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和亚历山大一世(也附带稍纵即逝的叶卡捷琳娜一世、彼得三世与保罗一世)的统治与生活构成这座城市故事的主体,也直接影响到这座城市建筑、文化、艺术和贵族生活的发展。

圣彼得堡的头八位沙皇中,除去叶卡捷琳娜二世与亚历山大一世,几乎都可用“荒唐”一词来概括,或者该说罗曼诺夫家族是奇葩培育中心。他/她们无一例外都有着童年或青年创伤,又无一例外地在当了皇帝之后滥用权力转移或释放自己的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综合症(PTSD),不过彼得三世的统治短暂到来不及显出这种影响。

彼得大帝十岁时便因父亲去世而遭遇兵变,亲眼看着造反派从他母亲怀里抢走她那位父亲般的监护人,然后把老人丢到造反卫兵们的刀丛中乱刃戳死。接下来他还要在同父异母的索菲亚公主冷面铁腕的压力下与同父异母的低能体弱哥哥伊凡四世共享一张宝座。创伤不可谓不深。故而成年兼独立执政之后,他不仅一意孤行要在罕无人烟的涅瓦河口新建都城,为此耗去多少性命和资金都无足挂齿,还以把贵族们捉弄到真正死掉为乐,更别提处置反叛分子时想多残酷就多残酷。他甚至能够因为讨厌自己与前妻生的太子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对他亲自酷刑逼供,然后毒死他。此外,他不仅自己喝酒喝到死,还每每逼他人喝到欲死,连外国公使也不能幸免,有个外国公使就是喝多了摔下桥去而当真死掉。喝酒可谓他宣示权威的另类酷刑。源远流长的特务机构就是在他手里诞生,每年尽可能多地搜刮民脂民膏就是他国内政策的最高目标,显然对民众绝不比对贵族更温柔。

叶卡捷琳娜一世在位不到两年半,所以恶政也还不能充分暴露。但从她有限时间里的作为和她托以全权的窃国者的行为也可想像,她执政越久便后果越发不堪。她谈不上有什么早年创伤,除了出身贫寒这个在贫寒年代里难以逃脱的宿命。何况她青年时代就被彼得看中,还不离不弃挚爱半生。可她依然把贫寒过往当污点,所以登上宝座之后极尽奢华,并继续彼得时代的狂饮风气,或许这也是她怀念彼得的一种方式?

安娜一世是伊凡四世的女儿(记住,伊凡四世低能!),当彼得想找个人嫁给库尔兰公爵好同欧洲攀亲带故时,安娜因为一直被她妈嫌弃,就被她妈借机推销给彼得,于是17岁那年库尔兰公爵来迎娶了。然而彼得的婚宴与其说是欢宴,不如说是鸿门宴,几天狂饮下来,库尔兰公爵竟因酒精中毒而死在领新娘回家的半道。安娜不受母亲喜爱,又新婚守寡,这样的创伤不可谓不痛。这还只是开始,在库尔兰20年的枯涩孀居生活可能是更大的创伤期。所以她除了嗜好奢华盛大,还热爱并收集各类畸形人士,喜爱各类怪异事物,享受残酷的杀戮——猎杀动物以及折磨并处死罪犯——和对人进行精神折磨,擅长靠小道消息网清除异己,甚至设立一项名为“侮辱女皇陛下帝王之尊”的主要罪名。秘密警察局在她手里大放异彩,跟她一样人格扭曲的秘密警察头子工作得不遗余力,仿佛要充分利用这个岗位释放他内心的黑暗。

伊丽莎白一世是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小女儿,据说生得十分漂亮,而且对美有天生品味,自小就被彼得预定为要当法国路易十五的新娘(可惜没能实现)。她的创伤似乎主要来自安娜统治时期生活在安娜阴影下的恐惧,因为安娜明里暗里要找机会除掉她,日常监视更是家常便饭,为此她落下了痉挛症和惊悸症。通过政变上台后,她不仅继续生活在对政变的忧惧之中,连对自己的外貌都疑神疑鬼。但痉挛症说不定是彼得给的遗传,而且她有来自父母双方的豪饮能力及爱好。对自己容貌的极端疑虑可能也来自幼年或少年遭受的一些压抑。伊丽莎白并没有安娜那种恶毒的坏心肠,但她潜意识里的自我否定之心至少带来两方面近乎病态的表现。一方面是倾尽国库收集衣服饰品,并且绝对不许周围其他女子拥有更漂亮的饰品和衣物,也不许她们打扮得比她漂亮。某次她对一位女士头发上的缎带大发醋意,执意要割断它并打乱该女士的头发。她还强使宫中女子剃光头发戴难看的假发。另一方面是热爱展示权力和玩弄权力操控游戏,相应表现之一是安娜时期的那个秘密警察头子在伊丽莎白时代继续受重用且依旧忙个不停。一个可调用巨大财力和权力的女皇动辄发作这类幻想和偏执,杀伤力范围便是整个国家,就此而言与彼得大帝、安娜一世如出一辙。

三位女皇都不理政事又花钱如流水,还把私好擢拔到权力圈子,完全配得上中国史书惯用的帽子“荒淫无度”。彼得固然不能叫“荒淫无度”,但“暴君”这个词对他却恰如其分,他越勤奋就意味着惩治官员腐败与无能(以及惩治他看不顺眼的贵族)的私刑手段越激烈。其实他们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和目标而肆意践踏众生,腐败和垄断在他们治下都是普遍现象,比如彼得就算一时起意收割一茬腐败官僚,下一茬还是很快会长出。换而言之,他们都是过度专制的本色上演。

本人越勤奋,国家就越遭殃的还有一位,这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儿子保罗一世。他的施政风格是朝令夕改,因此他的勤于理政带来举国上下的无所适从。保罗自婴儿期开始就有应激反应且神经过敏,失眠与噩梦纠缠着他的童年与青年。伊丽莎白一世让他自小就与叶卡捷琳娜分开,四周间谍环伺,这种早年经历必定加重他的暴躁脾气和冲天怒火。保罗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心头患,她甚至暗示保罗不是彼得三世的儿子,但看保罗的举止性情,宛然就有罗曼诺夫家的“荒唐”徽标。他只是出于跟叶卡捷琳娜较劲就能推倒某栋建筑,他把首都变成堡垒,他对时尚的怪品味被强加给建筑和臣僚,他令圣彼得堡一个世纪间取得的伟大成就瞬间荡然无存,他还会一时兴起便废黜或逮捕贵族和官僚。举国上下都认为保罗是个精神错乱的君主,好在俄国贵族们对这种君主的容忍力极低,一致同意用传统手法——政变——来除掉这个白痴皇帝。保罗不幸在政变中丧命,几乎没人为他哀悼,倒是欢呼圣彼得堡结束了不到四年半的离辙生涯,回归为一座舒适、端庄并文雅的首都。

这几位俄国皇帝有这般神似的人格特质,算不得有多奇怪,因为罗曼诺夫家的成长环境(或许也要考虑基因)让我们能领会奇葩温室的成因。但我们在通过作者的笔触身临其境地体会荒唐君王施予国家的不幸时,难免奇怪,如此统治风格何以能屹立不倒?其实,底层民众有过小规模反抗,但就凭一小群一小群农奴去反对农奴主,这点势力与骑兵队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而且头四位君主治国用心不多,但对保命一事非常究心,皆深谙讨好精锐部队的重要性,不比二月革命之时,士兵早已不肯履命开枪。以俄国的广大,这种倾全国之力供养一个寡头集团之予取予求的制度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吧。所幸头四位沙皇之后,过眼云烟的彼得三世和长治久安的叶卡捷琳娜二世都做出了改善农奴处境的努力,于是专制制度因为底层的暂时稳固而朝向较好的方向发展。头脑正常的专制君主总该知道,积贫积弱的国家无法供他/她随心奢侈和宣示权力,而底层人民永远都是小富即安,不求太多,这两点构成了金字塔的基本形态,也保证了金字塔的稳固,因此“开明专制”才那么有号召力。

那么引领社会潮流的中间层此时在干什么呢?中小贵族和有机会踏上社会上升通道的人中确实有很多不满人士,但朝廷的秘密情报网针对的主要就是他们,酷刑折磨的受害者也主要就是他们。极权专制君主以及他们手下的权力暴发户们都知道,社会不安定因素主要就是这些读书识字生活有着落的绅士淑女们,所以,只要把黑暗手段集中起来对付他们,便无大忧。与此同时,中间阶层自身也是最矛盾的。他们之中有痛恨专制的人,也有盛赞引领国土扩大、军力提升、国际地位看涨之君王的人,还有为大力赞助艺术、科学和文化事业的君王鼓掌叫好的人(哪怕该君王的赞助是因为碰巧自己喜爱此项艺术或是因为附庸风雅),亦有为了君王的一点点人性表示就铭刻于心的人(比如伊丽莎白因为坚持不判死刑而至今仍是最被缅怀的君王之一,而她沿用酷刑一节就被忽略了),更有希望因为改了君王则自已就能挤进利益集团的人。凡此种种,都使人民可以继续忍受和煎熬,直到熬来良主——叶卡捷琳娜二世,俄国史上第二位号称“大帝”的沙皇。

叶卡捷琳娜二世不是罗曼诺夫家的人,甚至也不是俄国人,而是日耳曼人,她的前缀是她的丈夫彼得三世。彼得三世是彼得一世的外孙,伊丽莎白一世的外甥。彼得一世与叶卡捷琳娜一世的长女嫁去日耳曼,所以彼得三世其实算个日耳曼人,但他有罗曼诺夫家嗜好酒精以及“荒唐”的癖性,来到圣彼得堡之后便成天用玩具卫兵玩上岗和游行的游戏,还是个窥淫狂。伊丽莎白无后,便接了彼得三世来培养,叶卡捷琳娜是伊丽莎白已故未婚夫的侄女,因被预定为大公夫人而一起来到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去世后,彼得三世天天摆弄玩偶的临政风格和亲普鲁士的政策态度令朝野按捺不住,他有心除掉妻儿的图谋令叶卡捷琳娜忍无可忍,于是半年后,这位被目为傻子的沙皇被亲叶卡捷琳娜的集团发起的政变除掉了。已在圣彼得堡生活了17年并培养出一股强劲势力的叶卡捷琳娜变成俄国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也顺带除掉另一个可能的王位继承人——安娜一世的外甥孙伊凡六世。

无可否认,叶卡捷琳娜二世是令彼得大帝创建的俄国能够存续和发展的最关键人物,她对俄国疆土扩张、军力提升、知识繁荣、行政福利的贡献无可匹敌,她大多时候也很符合法国启蒙思想家们所设想的“开明君主”形象。对圣彼得堡这座城市而言,叶卡捷琳娜将彼得的这间“小棚屋”转变成一座辉煌伟大又戏剧化的城市。她确实改善了首都的基础设施并发起一系列新古典主义建筑计划,还设立一批布局合理的新式工厂,治安也得到加强。她还令圣彼得堡变成文化、艺术和科学之都,比如为国民教育迈出第一步并设立多所高等学院,支持私人出版机构,大批量购买艺术品和书籍,推动当时的新派文明与文化进入俄国,建筑、绘画、舞蹈、学术、医疗和军事方面的人才也相应地汇集此地或在此培养。她有时还举办开放给富裕平民的娱乐活动,充分展示宫廷的壮观和上层生活的富足。不过,叶卡捷琳娜终究是专制君主,她并未真正成为人民的女皇,所以她也遭遇了叛乱和出版物的攻击,她对此也并不会加以容忍,晚年的原则日益僵硬顽固。叶卡捷琳娜二世能让圣彼得堡走上一条看似正常的道路,首要原因在于她是个正常的人,哪怕宫廷生活的压抑和不幸的婚姻也损害了她,以致她有多少情人已成为历史学家的一个研究议题,但是她终身热爱阅读,这足以说明那些损害并未从根基上摧毁她。

亚历山大一世是叶卡捷琳娜二世之后第二个正常的沙皇,而说他们二人是罗曼诺夫王朝惟二的正常人也不为过。叶卡捷琳娜二世剥夺了保罗夫妇对亚历山大和康斯坦丁兄弟的抚养权,亲自督导他们。从形式上看,亚历山大与父亲保罗的经历一样,自小没有体会父母亲情。但是,亚历山大成长为一个与叶卡捷琳娜二世类似的人,有教养而开明,保罗则在伊丽莎白营造的环境下成长为标准的罗曼诺夫。可见,罗曼诺夫家的基因并非死结,成长环境和教育环境有着重大影响。叶卡捷琳娜二世当初没来得及把器重的孙子亚历山大扶上皇位就中风而亡,但这份遗憾因为保罗只有短暂的执政生涯而多少能给她一些告慰,她为俄罗斯帝国奠定的基础尚未被保罗震伤元气便交由亚历山大继续巩固。亚历山大明确表达,想要依循祖母的法律统治这个国家,他治下的圣彼得堡也确乎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延续,治安良好,犯罪持续减少,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项目继续进行,艺术家和建筑师继续荟萃,上层人士生活安逸、娱乐活动丰富,下层人民的生活也马马虎虎,对时尚的关心甚至蔓延到农奴阶层。亚历山大也效仿祖母,定期举办让平民参加的宫廷庆典活动,他还创建了俄国第一所大学。

就在亚历山大有望转变为亲民主政体的时刻,拿破仑入侵和亚历山大因此遭遇的两场败绩(1805、1812)为他的统治蒙上阴影。拿破仑最终败给天气,令亚历山大坐上了欧洲救星的崇高位置,而这强化了亚历山大对自己神授君主地位的认知,于是独裁制下的圣彼得堡继续宁静舒适。然而亚历山大的大学已在培养未来的叛乱分子和激进人士,经过法俄战争淬炼的军队中出现了进步思想,皇帝容忍的共济会支部明确站在神圣君主的对立面,有些人开始对圣彼得堡的凝固和一成不变感到厌倦。欧洲各地反君权的动荡既刺激不安分的知识分子、贵族和军人,也刺激亚历山大抵制变化的决心。亚历山大差点就要遭遇被刺的考验了,但命运让他提前半年猝然辞世,也算为他保全一世英名。圣彼得堡的第一幕剧便在1825年11月落幕。至此我们再看回俄罗斯帝国的历史戾气十足却还能固守两百年这个问题,便发现,这个帝国和圣彼得堡的头127年里,虽然有半数时光浪掷在荒唐君主手中,但也有半数时光被两位开明君主细细打理,打下的基础足够抗击风暴一段时日。

第二幕剧历时97年,始于尼古拉一世,历经亚历山大二世与三世,终于尼古拉二世。这个时期,统治者隐退为一道幕墙,圣彼得堡及其文化的创造不再由宫廷驱动,变化的主动权传递到作家与思想家身上,这是些有着大声音的“小人物”。作为幕墙的沙皇们在位多久就反动多久,这就是“小人物”们活动的背景与条件。

亚历山大一世无嗣而骤然辞世,颇令后人扼腕的是,与他一起接受叶卡捷琳娜二世教养的弟弟康斯坦丁放弃了皇位要求,于是另一个弟弟尼古拉以弭平十二月党人叛乱为登基大典。尼古拉一世怕也秉承了罗曼诺夫家族的家风,因为人们评论他无比压抑。他终身怵惕任何变局的发生,以特务机构“第三处”作为抗拒一切改变、努力支撑独裁君主荣耀的全权机构。亚历山大二世在当政初年试图进行一些改革,但他的主旨依旧是镇压,人民也没有被他诚意不足的改革所迷惑,在他当政26年间,各式激进团体和心怀不满的个人六度对他行刺,充分浓缩了这期间社会各界的种种不满。而亚历山大二世竟能逃脱五次劫难,这种神奇经历加重他的不安,或者也对遇刺有了几分安之若素,以致第六次遇炸弹袭击时过早地说了“感谢上帝”,在首轮炸弹未遂时探身马车外试图见见刺客,但接着就被连环炸弹的第二轮炸死。亚历山大三世乖戾而畏缩,又热衷享乐,尤其是大型狩猎。人民试图将由他父亲身上培养出来的暗杀习性沿用于他,但是暗杀没能奏效,他却被动荡环境培养出残酷的应激反应。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是个不妥协的人,反民意,也反犹,右翼暴徒受其荫蔽而藉着袭击犹太人滋扰生事。他也是个了无生趣且极度迟钝的家伙,迟钝或许来自对环境的蜗牛式应激反应,或许源于智力问题。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有人劝他逃离这个国家,但他对人身安危迟钝到拒绝了该提议,于是在十月革命之后全家惨遭杀戮。然而早年沙皇夫妇对首都的恐怖活动非常敏感,以致常年在外,每年只有一个短暂的公务季停留圣彼得堡,政事的效率可想而知。

昏暗的幕墙遮蔽了可以照进圣彼得堡的阳光,这座城市在体验工业革命初期效果的同时,也在向悲剧飞奔。扩张的工业带来空气污染,随着工业增长而膨胀的工人数量导致居住环境日益恶劣,传染病趁势反复肆虐。工人的工作环境骇人听闻,劳资关系日益紧张。1906年3月允许国家议会“杜马”成立和召开后,以浮皮潦草的君主立宪制暂时稳定人心,但工业家们迅速利用这种稳定而加强对工人的盘剥,于是圣彼得堡转变为一座繁荣城市的另一面是事故频出和劳动收入难以果腹。工厂骚乱必然攀升,同时针对富人的街头暴力事件也在增加,因为首都繁荣的商业和有国际气息的文化都未惠及普通居民,且上层社会有一种本事,对所有悲惨事物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准确来说,首都只是皇宫周围区域,而包围着它的圣彼得堡是底层的深渊。19世纪末期的建筑师和艺术世界以洞达世事的姿态帮助沙皇和贵族们营造一种令人宽慰的审美,即一头扎入历史风尚,把追溯历史当作守住一种正快速消失之生活的方法。歌剧、戏剧、舞蹈、音乐、博物馆也在继续繁荣,粉饰着首都的盛大以及君王的堂皇。20世纪初年,则又有电影、廉价杂志等新娱乐为这座麻烦缠身的城市画上现代的妆容,景况优渥的人当中继续保持对威胁漠不关心的危险态度。

19世纪那些“小人物”们就是要去刺透这道幕墙,正如亚历山大·赫尔岑对尼古拉一世时代的概括——“一个表面奴隶制而内部解放的时代”。作家与知识分子们尽管被控制、被审查或被监禁,却开始勾勒这座城市的新品格,他们仿佛是从独裁者的审查制度和秘密警察的天罗地网中获得力量。中国作家耳熟能详的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都生活19世纪中叶的这座城,他们体验到不相容事物的碰撞、令人绝望的迷惑以及城市生活的撞击声,制造这一切的就是不顾一切树立和维护这座城市的专制力量。作家们开始关注街道时,也出现了开始探索日常生活的画家们。还出现一群为俄国僵局寻求解决之道的思想家们,他们的言论招致特务机构日益勤奋的工作和审查员岗位的日益增多。政府与民众的对抗日益强硬,最终在19世纪末期制造出决心强大的革命者和积极响应他们的各界市民。

1860年的《解放农奴敕令》并未给农民以足够独立谋生的条件,进步人士进行抨击,大学生1861年以爆发骚而加以呼应,引发了持续到下一年的各种抗议和破坏。1870年代早期曾有过手段温和但目标明确的平民主义运动,但米哈伊尔·巴枯宁和谢尔盖·涅恰耶夫1869年的宣传册对暴力革命的诉求终将被证明更加深入人心。1870年俄国上演了第一场工人持久罢工,当局的强硬触发了长达十年的不断加剧的工业动荡。1876年又爆发一场激进分子的游行加暴乱,执法者对政治犯和平民主义者的粗暴与残酷换来革命者投身于更上层楼的暴力。1880~1881年间,革命思想在军队成员中也大幅扩散。1894~1905年间,学生示威不断,骑兵队则频繁干涉,暗杀活动继续,秘密警察网络层层叠叠。工人当中纷纷出现工人俱乐部组织,最终在1905年1月发起一场大规模的工人和平请愿,但却变成一场与骑兵队的武装对抗(注意,这时的军队和骑兵队都还是效忠沙皇的),换来一个“血腥星期天”。这以后,治安更加混乱,同时革命者、学生、工人和(工程师、律师、技术员、作家和医生等的)专业联盟联合起来攻击独裁制,政治集会顶风涌现,传染病则趁火打劫。当年10月,圣彼得堡成立了苏维埃并策划了一场总罢工,连享受沙皇津贴的国家剧院舞蹈家都参加了。秘密警察奋力扑灭革命活动,令圣彼得堡表面恢复秩序。但沙皇制的腐烂气息浓烈至此,参加冬宫新年舞会的宾客们对冗长的程序表示不耐烦,许多一流艺术家选择流寓欧洲。

1909年到1914年,工人罢工从一年几起迅速增长为一年几千起,规模也日益增大。布尔什维克党人经历了1905年《十月诏书》之后成员急剧减少的一幕,又在1910到1914年间翻了十番。1914年,出于反德情绪,来自德语的“彼得堡”被更名为彼得格勒。一战爆发,俄国立刻遭遇食物和燃料短缺的重击,上流社会与德国的关系引起普遍的猜疑和不满,首相更迭的速度异乎寻常。1917年2月23日,一家纺织厂的工人在食物不足的直接推动下停工抗议,立刻在2月25日演变为一场2000家企业的总罢工,次日又变为全城各行业的起义,于是又赢来一个血腥星期天。端坐皇村的沙皇此时才对处境有所警醒,但皇家近卫兵各兵团已经纷纷叛乱。27日,苏维埃工人的代表团成立一个临时执行委员会,呼吁工人、士兵和彼得格勒人民的代表参加当天傍晚在杜马所在大厦举行的一场会议,前内政部长于午夜时分前来宣告投降,就此签署了旧秩序的终结。3月2日,尼古拉逊位给弟弟,3月3日,新皇又逊位,将政权交与临时政府。二月革命就是这样发生以及完成的。

临时政府对世界大战这一外患或许估计有余,对布尔什维克党这一内忧却严重误判,后者据说得到德国的襄助,德国把扶植布尔什维克党作为将俄国震出大战的手段。布尔什维克党的宣传在工人和士兵中都深入人心,于是临时政府先面临军队反战情绪的阻碍,再面临布尔什维克党大规模扩张的威胁,焦头烂额之中很快失去对局势的控制。10月12日彼得格勒苏维埃成立指导暴动的军事革命委员会,10月24日晚开始夺取要害机构,10月26日,革命委员会的代表们以装甲车为后盾前去冬宫要求无条件投降,没有答复,于是同情革命的水兵们驾驶的巡洋舰“奥若拉”号大约9点在涅瓦河上放了一枚空炮,然后,10月27日政府的旗帜已然更新。十月革命的发生也显得稀松平常。在一个世纪间积重难返的制度差不多是自行走向崩溃,革命可谓最后一根稻草。可怪的不是革命的轻易完成,倒是黑暗的幕墙竟能矗立如此长久。  

十月革命的完成标志着圣彼得堡的三幕剧拉开了最后一幕。1919~2017的百年间包含了两场从混乱走向秩序的情节,而且秩序未必意味着人民的安宁康乐,毋宁说人民像落叶一般,在一只强大指挥棒卷起的一阵阵飓风中努力追求完好落地。不过这是整个俄国共有的命运,而现名彼得格勒的这座城市,从1918年初便不再是首都,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就连过去一个世纪里充当国际名片的彼得堡的芭蕾舞也在很大程度上移师莫斯科,这样的它,还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故事吗?答案是,还有,而且依然宏大。首先是1919~1921年,苏维埃政府平定了有着革命传统的彼得格勒工人和水兵的反叛行动,并且粉碎了白军对该城的企图,为政权的稳定打下可观的基础。接着是斯大林的清洗活动每每从这座城市寻找切入点,仿佛他认为这座于1924年被他又更名为列宁格勒的高智商城市肯定会腐化他自己派去的管理者。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围城,这座几乎被斯大林抛弃的城市因着它的人民而成就了它最伟大的乐章。最后,在当代的俄罗斯联邦政体下,恢复了圣彼得堡之名的这座城市重拾彼得大帝为它设立的向西开放之窗的身份,并得到成长于这座城市的普京总统鼎力支持,在它向外国游客呈现的面容中演绎着也隐藏着近三十年间俄国经历的混乱、挣扎和欲望,以及令人生疑的未来。

十月革命完成的初期,是无政府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享福的日子,匪徒和暴民不绝如缕,窃贼和凶手随处可见,穷人继续饥饿,富人欢乐依旧。彼得格勒的反叛源于大规模的失业和生活水准的低落,同时党内特权人物却在吃香喝辣。布尔什维克党二话不说便激烈镇压,源于他们对外部威胁的清楚认知,也受到新政权反对者的武装反抗和暗杀活动的刺激。特务机构“契卡”代表的制度化的暴力是一种政治工具,每逢当局感到有威胁时,便会启用这种工具。

经过七年战争、革命与国内倾轧之后,1921年的彼得格勒成为一座毁伤过半的废弃博物馆,没什么人有时间、金钱或意愿过问它。人口从1917年的250万锐减为74万,其中17万在政府行政体系工作,剩下的五十几万都是文盲,而文盲数量在1919年的估值是15.6万。列宁1921年的经济妥协政策容忍受控制的资本主义,给彼得格勒一个喘息之机。1928年斯大林终止了列宁的经济隐忍政策,彼得的城市被稳步托付给遗忘,但清洗政策例外。在斯大林三十年的统治期内,契卡依次演变为国家政治保卫局、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内政人民委员会、国家保安部+内政部、克格勃,一贯忠实执行斯大林清洗可疑敌人的目标。列宁格勒党委第一书记、备受拥戴的谢尔盖·基洛夫1934年12月被暗杀,是列宁格勒遭受全面清洗的开端,甚至是持续至1938年在全国实行无底线暴政的借口。继续生活在列宁格勒的艺术家、作家和文化人士一律在人民教育委员会的审查下过堂,许多作品被抨击,许多人因各种原因致死,但也有人一边大胆地反对暴政,一边生存了下来。当然也诞生了一批社会主义艺术家,忙于探索新式流行风尚的可能性。列宁热衷于通过电影完成劝诱改宗,因此那几年电影颇有发展,但斯大林命令对严肃电影制作人严加防范,而他本人看好音乐充满情感的吸引力,因此如肖斯塔科维奇这般敢于屡屡顶风而上的音乐家竟能存活到斯大林时代结束。残存的教堂在1937年五一节与复活节重叠期间吸引来大量信众的聚会,被政府目为公然对抗,于是对教会赶尽杀绝。二战结束之后,列宁格勒人忙于恢复城市面貌,斯大林则忙于继续实施加强统治权的措施,期间又感受到了列宁格勒在反对他,结果1949~1950年发生了名为“列宁格勒事件”的新一轮清洗,持续到1952年。斯大林从1925年起就表现出惧怕列宁格勒的反对,但这座城市有没有真正反对过他?这是他说了算的事。

在斯大林暴君般地推进现代化的过程中,俄国生活标准倒退,家庭收入大约44%要用于食物。列宁格勒在某些方面是个例外。它与其他俄国城市相比,享有显著高企的识字率,1939年该城成年男性的识字率达到94%,它也容纳了60多家高等教育机构。上大学的女性的人数有醒目增长,不仅在诸如医药与法律这类学科,也在建筑、交通和工业学科。不过这个国家在很多方面都让女人失望了。号称致力于机会平等的劳动委员会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更属意男人,大量女性不被提供就业。20世纪中叶的《新家庭法》寻求保护女性,但易于离婚造成男人成为系列丈夫,留下一串带着需赡养之儿童的前妻。成功的社会主义许诺为每个人供应充足的基本食物、鞋子与合适的衣服。如果这些东西出现了,那么为购买它们而进行的等待就无穷无尽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女人的命运。列宁格勒也有内容丰富的烘焙店、食品店和百货商店,但只服务党内特权顾客。穷人和党内精英的生活鸿沟日益加深。三十年代将近时,列宁格勒被列为特别防御区,包括外交官在内的外国人不再被允许居住此地,赶在封港令之前抵达的最后一批外国人中有一位乌娜·伯持女士,她总结说:“令人高兴地看到,列宁格勒还是彼得堡,更穷,更破落,但轮廓未变。”

就在单调、缺乏与危险逐渐让人麻痹气馁之际,列宁格勒迎来了德军两年半的围困和轰炸,这几乎摧毁了这座城市,却也拯救了这座城市。1941年9月到1944年1月,是列宁格勒最黑暗也最美好的两年半。在首次轰炸之后几天,傀儡戏艺人柳博芙·沙波利娜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有23年都处于死亡行列……但我们已经来到这个时期的伟大终局。”60来岁的沙波利娜熬过了饥荒、战争、革命、内战和斯大林的暴政,是这座城市的缩影。德军进攻的前一年,斯大林还在同芬兰打仗,列宁格勒的工厂作为军械库而持续高负荷运转,14万列宁格勒人在严苛的工作条件下纷纷被送上法庭并被判劳改,同时12.5~20万俄国士兵丧命。德国人在这种情况下于1941年6月22日大规模入侵,六个月内不断攻城略地并俘虏300万战俘。这对签署了苏德互不侵犯协定的斯大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列宁格勒人的反应速度显然快过斯大林,目瞪口呆的斯大林7月3日才发布官方声明,列宁格勒人则在6月22日到23日之内已有100, 000人志愿出战。整个夏天,几千名男人、女人和青少年都在奋力修建三道防线。进入9月城市被紧紧包围时,以孩子为主的近650, 000居民已经撤离,城内还有约250万人口。然而斯大林对这座城市的基本态度是弃守,直到过了很久才在高级将领的力争下改变主意。德军入侵的头几周,工厂设施和大批工人已经开始转移,随后两个月都在努力转移博物馆和宫殿的文物,驻守喀琅施塔特的舰队也早已备好应急撤离计划。8月最后一周,不断惨败的海军在斯大林命令下撤离,列宁格勒被丢在几无防御的状态。而纳粹灭绝该城居民的意图也袒露无遗,他们需要的只是这块地方。因此,在1941年9月到1942年秋围城的第一年里,列宁格勒的居民是在日益严重的饥饿和饥饿引发的诸多残忍事件中以及冬季的极度寒冷中对抗着德军一次次空袭,无比顽强地生存和自救。

如果我们试图从教科书或百科词条中获悉有关列宁格勒保卫战的信息,只能被冷静的语言告知,苏联中央如何等待时机、积蓄力量、调兵遣将来应对这场持久战,以及穿越城市北面的冰封拉多加湖的一条运输线如何构成重要的生命线,确保这座城市能捱过这段时光。而我们从这本书中将读到许多真实入微的悲惨,包括发生在拉多加湖运输线兼撤退线上的惨况,也包括这条运输线上的补给品首先供应党内精英维持温饱线以上生活的实情,我们也会从这本书中读到列宁格勒居民令人敬仰的抗敌决心和生存意志,我们还能读到已被音乐渗透的这座城市将在围城的时期如何继续在音乐中绽放灵魂。肖斯塔科维奇1941年10月完成了献给列宁格勒的《第七交响曲》,就算爱乐乐团已经撤离,1942年乐谱流入时,全城也张贴海报招募演出者,从城里城外凑起来的管弦乐队人数不足,而且每次排练时的问候语都是“我们还剩下几把小提琴?”或“我们刚损失了一位巴松管演奏者”这类话。尽管如此,交响曲仍于1942年8月9日在列宁格勒演出,当围城堑壕中的德国士兵通过高音喇叭听到后纷纷泪如雨下,意识到他们绝对无法获得列宁格勒。1942~1943年的冬季不像上一个那么冷,1943年1月,红军也收复了足够造一条通往该城铁路线的领土,从2月开始,食物和燃料供应有增加,人们自上一个夏天开始在城中开辟菜园,到了这个夏天,蔬菜收获量是上一年两倍。1943年9月,德国人开始撤退,但到1944年1月23日才彻底离开。卫国战争还没打赢,但列宁格勒获救了。在列宁格勒周边的战斗中,200万俄国人被杀,这座城市的平民死亡数量则是100万。但真正的不幸却是,当获释战俘慢慢回流后,一律遭到审问,150万人被运送到各集中营。列宁格勒人无比勇敢地面对了纳粹的恐吓,却在和平年代遭遇更多和更大的威胁。就连列宁格勒的围城事迹在战后也变成了禁忌话题,为了避免凸显斯大林在冲突之前和冲突早期阶段的无能。

恐怖的战争竟然为列宁格勒提供了一个缓刑期,逃离对斯大林的俄国的那种绵延不尽的恐惧。战时的经历也修复了人们在以背叛与告密自保的大清洗年代所丧失的友爱和同情。虽然斯大林又瞄准了列宁格勒,但他终究在1953年2月死了。1956年赫鲁晓夫在党内谴责了斯大林,漫长的斯大林凛冬才开始消融。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俄国经济开始繁荣,苏联的科技未来看着一片光明。这期间列宁格勒的居住条件和基础设施略有改善,但也仅此而已。与此同时,只要出现一点松动,这座城市就流出白描、讽喻或抨击现实的文学。但总体而言,绘画和戏剧都在濒死之中,音乐和舞蹈经常聚焦于列宁格勒的往昔。年轻的苏联人不顾国内的文化禁闭而对西方电影和时尚表现出更大热情,列宁格勒的年轻人在这方面有地利之便,这也是对政权表达不耐之情的一种方式。在精神上和情感上居住在西方大众文化中的年轻人到了七十年代更多,以致当局分配给他们一个专有身份——“内部移民”。赫鲁晓夫1964年失势后,勃列日涅夫主持了18年,俄国人讽刺说,这个时期,“关于增长的困难转变成困难的增长”。列宁格勒人的居住仍以筒子楼为主,因此邻里关系的紧张难以根除。少量的单元房寓所质量很差,有幸能在私人寓所安置电话的人必然遭遇窃听。由于许多列宁格勒人能够在居住区的小块分配土地上种植蔬菜,夏季和初秋的膳食得到改善。然而令人生厌的排队体系依旧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有来自党内较高梯队的人或那些有着重要工作的人能凭着各色通行证打败队列。七十年代的苏联报刊估计,全国每年花费3000万小时在排队上。也许1970年代最令人难忘的附加物是树在城市南部的围城900天纪念碑,这座纪念碑的设计再次体现出列宁格勒人民的不一般,因为该城领导人们在群雕中是缺席的。

临近勃列日涅夫时代末期,社会平等看起来依旧遥遥无期,而立场强硬的共产主义献身者们逐渐对空荡荡的商店感到羞耻了。当领导权交到戈尔巴乔夫手里时,他于1985年5月视察列宁格勒期间突然离开一场官方聚会而与群众谈天。他通过在一座充满不确定性和没完没了变动性的城市做出这样一种姿态,来展露他想走一条新奇道路的渴望。戈尔巴乔夫自1986年开始实行改革,他的改革没有挽救苏联,而是瓦解了维系苏联政体的一组基本要素——一党制的政府、无神论、国家经济垄断和集权化管理。于是,1989年苏联人民代表大会的首次差额直接选举中,共产党失去了控制权。对列宁格勒的文化来说,戈尔巴乔夫时期是它的复活,生气勃勃的地下艺术世界成长了也公开奔涌而出,学生们敢于上街抗议市政计划,“女性读物”运动起步,有些进步人士开始质疑陈腔滥调。只是积重难返的年代,物质极度短缺,生活没有变得轻松一点,反而更加艰难。暴力犯罪、酒鬼和亡命徒、吸食麻醉品的年轻人都在增加。

1991年6月12日,列宁格勒人需要投票选总统和选市长,同时还安排了一场决定城市名称的公民投票,结果以54.9%的赞成票,这座城市又变成“圣彼得堡”。然而彼得之城的荣光没有因此恢复。计划经济处在崩溃中,工业产量跌落,黑社会控制着市场,卖淫成为振兴经济的一个部门,哪里都看不到进步的迹象,只看到地铁里有500万张惊恐而苍白的面孔。新近改名的圣彼得堡引进的是充分竞争的残酷型资本主义和强取豪夺,新任市长索布恰克的管理方式则依然是老旧的威权主义,前克格勃官员被任命到重要岗位上。俄国1992年撤销对市场的价格管制,导致许多人一夜之间变成穷人,同年实行工业领域的私有化,国有资产的大多数转移到曾是党内精英的私人手里,几百万工人则陷入更糟糕的状况。发达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对税务人员撒谎、购买黑社会的“保护”、贿赂地方官僚并且拖欠工人工资。1990年代的商业是在冷血无情的首创精神与肆无忌惮中发展起来的,能让人闭嘴的火力是其后盾。有竞争关系的帮派竞逐控制权并阻挠演化出一个公平而有竞争力的自由市场,寡头们极少能对他们的国家有点责任意识。这是整个俄国的乱象,也是圣彼得堡逃不了的命运。只是圣彼得堡的帮派火并更加出众,而且与莫斯科大街上的炫富略有不同,世故的圣彼得堡倾向于把财富藏在有教养的破败和无止境的朽坏背后,或藏在各个小岛的林间,暴发户、城市贫民和偏远村民彼此对照,俄国夸张地生活在不同时代。在此情形下,民族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变成看似吸引人的替代选择。

进入2002年,这座城市为了2003年的300周年庆典而开始大规模修缮旧建筑和铺砌街面,令1990年代一直如此艰苦的城市生活上了中产台阶。彼得堡的剧院世界也在周年庆的议程中飞速运转,彼得大帝更在促销这座城市的产品与服务方面派上大用场。周年庆典被看成营销这座城市的机会,2003年也为这座城市提供了向旅游业转型的经验,联邦政府的慷慨预算则令2003~2011年间的市长活力十足地开展了大批备受瞩目的市政计划——主持联邦政府的普京成长于这座城市并曾任其代理,时任市长则是普京的朋党。作为已经失去大量制造业根基的老工业城市,这座城市开始不断呈现吸引游客的事物,越来越多居民也进入私人营销公司、进出口公司或公关公司工作。然而新的繁荣背后仍然是一个毁坏的也狂乱的旧的圣彼得堡。当力量加强的国家成功地限制住十年之前的帮派文化后,它自己的官员开始专注于保护性制度与勒索。民主制被普京的机构挤到边缘,言论自由遭到攻击。在多年的精神控制和生活得到改善的实惠之下,许多公民被说服,这位总统就是捍卫他们的最佳人选。

2016年,作者再次伫立在涅瓦河畔,对圣彼得堡与俄国的命运幽思长叹。他说,对圣彼得堡这个社群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情况总是艰苦的。农民、沙皇、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同志、要从事他或她的事务的特定那个人,他们都曾为了这座城市的幻想和一份体面的生活而挣扎。彼得的梦想都城自始至终宏伟但脆弱,它变成了经久不息的噩梦。它在300年的历史中所遭受的所有不幸的总和在天平上重重地压过它那种种欢愉与胜利。圣彼得堡让他想到的都是致命的欲望——当一个边疆堡垒的欲望,当一座帝国都城的欲望,革命成功的欲望,共产主义的欲望,强盗行径的欲望,资本主义的欲望,不是首都身份而要保持为一座文化之都的欲望,成为文化之都是配得上一座首都之辉煌的欲望,是对自由、开放与生命的欲望。不过,从圣彼得堡这出剧目中,能看到一块强大的土地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它在最短的时间里锻造出世界上一座最具艺术丰富性与政治不稳定性之城市的复杂性格。但是,在一个从上到下溃烂的国家里,怎可能有任何城市繁荣呢?圣彼得堡在经过九十年代的暴力之后至少有所安顿,开始尝试去找一种若称不上“人性化的社会主义”但至少更平稳、更适宜的生活模式,只要那种生活模式在普京俄国的窃盗统治之下是可能的。25岁以下的居民对真正苦难的时光没有记忆,这一点表现在他们爱微笑和有本事享受生活。但是,俄国历史的重负是一场虐待与不幸的可怕咆哮,它重重压迫着人类的权益与幸福。未来是什么呢?是指望证明19世纪上半叶俄国作家恰达耶夫的著名声明,称俄国的存在只是为了警告世界,应当不计一切代价地避免它做事的方法?

  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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