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我活到三十岁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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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必请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我于这世间水火。

我将一张哪吒自刎的图用作了头像,仿佛这样就能完成所有愤懑的表达。但我一直是个很怕死的人,只不过我一闭上眼睛,就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哪些人身上。我认识他们。

 

他们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哥哥、弟弟和叔伯,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邻居,是陌生人。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完成或是在预谋最后那一跳。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八月很快就要过完了。然后迎来九月,迎来漫长的秋冬,再又是一个春天。但是有一个孩子,她永远地留在了夏日尽头。8月16日,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留下一封三页长的遗书,在半夜,踩着自己房间里的榻榻米纵身跳了下去。

 

这只是其中一例,还有更多的死亡悄无声息。人们痛哭,唏嘘,再之后就只剩下:逝者已矣,我们还活着。一条生命逝去,只换来了片刻的震惊。

 

从表面上看来,确确实实是他们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但这里面有99%的死亡,它的背后都有一个或多个明确的凶手,只不过法律是无法判决的。寺山修司在《扔掉书本上街去》中有一篇《自杀学入门》谈到:

 

“因为假如自杀是美丽的,它就是虚构,是带有偶然性的。有些中小企业的业主被债务逼得破产而自杀,这种表现形式上的自杀实际上是“他杀”。这种因资本主义社会膨胀过度的弊端造成的自杀,不管形式如何,都应该算是他杀。”

 

是谁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是谁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朋友和邻居。追问,不是要像查案一样,必须专门找出凶手了事。也并不是要发动一场革命,将死亡看作是一种口号和行动。只是想到还有许多仍在挣扎的人,就不该忽视他们曾发出过求救的信号。

 

中学时,隔壁班就曾有一个女学生试图跳楼自杀,所幸被老师救下。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十几岁的孩子大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为了掩盖自己内心里那一层——幽暗的,不见光的,于是只得跟着轻视、嬉笑,像是这样就能轻松逃脱相同的命运。

 

往后我再回忆这一段,只觉得手指格外冰凉。我认识那个女同学。人们常在背后说她精神有问题,是个疯子,还配合老师欺辱她。但我知道,她很会跳舞。也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有光芒迸射,漂亮得让人多注视一秒都仿佛会被灼伤。

 

我的好朋友大约在四年前自杀过一次,她从来没有完整跟我说过当时发生的事,也许她自己都不记得。再打捞脑海中的碎片,只能听到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当海水漫过我……

 

后来她复学,所有人都只当她好了。可是我知道,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就会终身跟着她。而她给我的感觉,像是当初在海水中就已经丢失了一魂两魄,剩下的很快也要追随而去。

 

我们时常在网上聊天,总是很大声地说话,使用感叹号,生怕对方听不见。但她一定也知道的,知道我在想方设法地拽住她。很多时候,她都会忽略这根绳索,只是偶尔,很少很少的时候,她也会跟我说,“务必请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我于这世间水火。”

 

毕业找工作,恰逢疫情再度爆发,她被困在家。距离她上次未完成坠落的那一声轰响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知道,还小的时候、做学生的时候,死亡就是这样的,轰然倒塌,引人注目。等到要成为大人,或者成为大人时,死亡就真正悄无声息了,除了家人和朋友,没有人会记得你完成的那一跳。

 

有一天,她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她说:太苦了。有人想我活到三十岁。我内心一颤,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那也是我的愿望,但我从来不敢说。不过我还是想当那根绳索,隔了一天,我才告诉她,先活到捡菌子,一点点地活。其实我的语气近乎祈求了,能不能先活到八月,活过夏天,一点点地活。

 

她曾经拜托我,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她于世间水火。只是也很快就放弃了,因担心给我太大的压力。我最近时常想起这话。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抛绳索给她,企图在鬼门关的一侧搭救她,但她请求的,竟是“救我于这世间水火”。我很害怕答案是我想的那样,不过乐观一点,我也不是神,只能在鬼门关的同一侧才能搭救彼此。她一定是知道这一点的,那我的绳索也会比原先更容易抛出去一些。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却是我的母亲因婚姻不幸试图喝药自杀。因为误解还是别的什么,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我绝不要像她那样。我怨恨我的母亲,将这种恨意与对死亡的恐惧化作了生的可能。但是不是每一个目睹亲人自杀的人都会顺利活下去,我不知道。

 

长到现在,我已经理解了母亲的做法,也庆幸她现在还活着。往后我还会听闻,也会遇见,到那时我还是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作为绳索,抛出去给别人。

 

在去除污名化的时期,我们说,每个人都会陷入抑郁状态,是为了寻找一种方式——如何更好地生活下去。但我想,这还是太容易了,太过于轻描淡写了。真相是,我们始终都无法体验到深陷抑郁的人所体会的痛苦。

 

我们看《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会被打动,会落泪,可能会觉得我们和电影里聋哑的男女主人公是一样的,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从感受和体验爱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但也应该意识到,并且不能忘记:聋哑并不是一种“修辞”。即便我们面对命运时是相等的,但实际上我们并未失去他们真正失去的,也就不能够挪用他们的身份,将他们的经历浪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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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criKYUWR_BBA-61lNIQnLkcWDLYIlmWAFNbO3Tzx8KmJtJg/view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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